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一旦遇上了挑剔成性,又自認不會犯錯的機器人,你是不是就該死了呢?
江山代有英雄出,各領風騷廿年,1979年開展的《異形(Alien)》王朝,確實讓雪歌妮·薇佛(Sigourney Weaver)得能一路演到1997年的《異形:浴火重生(Alien: Resurrection)》,從異形世仇演到異形之母,寫就天馬行空的無盡想像。
等到雷普利都已老了,《異形》王朝的英雌就交棒給英雄,Michael Fassbender飾演的生化人/人形機器人,不管叫做David或Walter都好,有他才有戲,有他才有靈魂,也是《異形》王朝還能讓人看得津津有味的魅力所在。
Ridley Scott執導的《異形:聖約(Alien: Covenant)》基本上是一本工具書,試圖要來解答前朝和前集《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未能清楚交代的異形王國秘密,解謎人就在David身上。
David是機器人,也有人工智慧,甚至約略懂得人心,有愛憎之情,他對「父親/造物主」Peter Weyland(由Guy Pearce飾演)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造就了我,你會死,我卻是不杇的。」死,或者不死,這個大哉問,不只困擾著哈姆雷特,也讓David邏輯打結,他的性格(如果有)其實可以歸類為「無友不如己者」的挑剔,要他伺候那些笨蛋人類,看著他們一再重演悲劇,他怎能不哀怨?枯守漫漫長夜,卻無知音相伴,再目送故舊凋零,除非他真的無感又無情兼無知,否則在在都是折磨。
不管亞當與夏娃是否受到誘惑才背叛造物者,背叛,其實是人類天性,或者說劣根性吧,數位時代的病毒,或多或少亦是另一種型態的背叛。David不願再受俗人羈糜的個性,對照他的挑剔個性與後來的抉擇,他的第一個質問,就已直指他的個性罩門了。
Walter則是好幾代之後的進化版機器人,前幾代的毛病都做了修正,少了點侵略性,多了點服從性,他被修正的部份其實都註記著David一旦失控,就可能帶來的危機。人類無法預見David的未來,只能寄望功能更強的Walter來制約David。這種機械邏輯,豈不更讓人心驚?
電影中的David很愛誦念一首詩「Ozymandias」,相信那是他征服了「工程師」的巨石王國之後,百感交集後的心情(原作為十四行詩體,有4433的音韻,我試著用四字並列的方式來譯它):
I met a traveler from an antique land 古老之國,有客遠來
Who said: Two vast and trunkless legs of stone 歎曰:一雙石足 肢幹已無
Stand in the desert. Near them, on the sand, 矗立沙中 半沉半顯
Half sunk, a shattered visage lies, who frown,
And wrinkled lip, and sneer of cold command, 唇皺眉鎖 反骨猶在
Tell that its sculptor well those passions read 工匠豪情 依稀可見
Which yet survive, stamped on these lifeless things, 巧手雕之 慧心之
The hand that mocked them and the heart that fed; 雖無聲氣 依舊有靈
And on the pedestal these words appear: 石像基座 有文銘刻
“My name is Ozymandias, king of kings: 吾乃奧曼 萬王之王
Look on my works, ye Mighty, and despair!” 昔我功績 雄偉蓋世
Nothing beside remains. Round the decay 巨石已傾 盡成虛廢
Of that colossal wreck, boundless and bare 如今安在 無影無蹤
The lone and level sands stretch far away. 獨對荒漠 黃沙無垠
問題在於David搞錯了作者,「Ozymandias」的作者不是拜倫,而是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David亦非聖賢,David亦會犯錯,這個錯是他的原罪,亦是悲劇的源起。
拜倫(1788-1824)與雪萊(1792-1822)同屬浪漫詩人,兩人都曾參考了希臘羅馬神話,以從天庭盗火的普羅米修斯為題寫作,拜倫在1816年寫就了長詩「Prometheus 」,雪萊則在1818年寫出了詩劇「Prometheus Unbound」,雪萊全家都有文學風采,妻子瑪莉雪萊也曾有「Modern Prometheus 」的小說(即是後來大家熟悉的Frankenstein,科學怪人),三位文壇菁英就在1816年那個鬧鬼的夏天,在日內瓦相聚同樂,三人也都先後糾纏在Prometheus的神話迷思中,有詩有文有劇,三人三種面向,還真有如從三稜鏡來看Prometheus。2012年,Ridley Scott執導的電影既然名為《普羅米修斯》,不在這裡做文章,豈非可惜?
David迷戀,也相信拜倫的關鍵在於拜倫同情不朽的普羅米修斯,對他為俗人所承擔的身心折磨,非常不值:
Titan! to whose immortal eyes 不杇的巨人啊,眼看著
The sufferings of mortality, 那些俗人
Seen in their sad reality, 既蠢又悲在受苦
Were not as things that gods despise; 那不正是眾神所輕蔑的
What was thy pity’s recompense? 你又能得到什麼補償呢?
眼高於頂的David,從初生之時即已不屑「父親」的脆弱與必杇,早早就要與他的「天父」畫清界線,儘管父親曾經開示他,一台鋼琴彈奏出來的「萊茵黃金」單薄了些,少了管弦共鳴的氣勢,但是他最終憑一己之力,就能降下滿天黑雨,毀滅一個世界,一個文明。
只可惜,他亦非聖賢,他的錯,就待《普羅米修斯》的第三部曲來終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