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祥:快門下的風雷

答:對,一點沒錯,確實就是這種感覺。攝影最迷人的就是除了當下的環境或人物,若干年後回望時,很多記憶與聯想就會回來,影像是一個溝通的橋樑,我長期在替表演藝術與電影拍攝演出與劇照時就有這種感受,因為一張劇照就是一部電影裡的連結,能讓你想起某一段情節或者對白與事件,新聞照片也是如此,近幾年一些團體籌辦解嚴卅週年,或者二二八七十週年等活動時,照片就最能讓人勾起當時情懷,或者是讓對那個年代沒什麼印象的人,透過照片補回歷史記憶。

那樣的相遇,就是久別重逢,曾經經歷過的人,他整個的心思與想法,就會在腦海裡再跑過一遍。因為很多人都相信「眼見為憑」,照片至少有一個影像清楚在那兒,容易讓人覺得那一切都是真的。

答:那張照片透露著在九○年初台灣的時空情貌,那時,解除戒嚴已經四、五年了,民眾對改革遲緩有些不滿與渴望,加上獨台會案爆發,引爆民眾上街抗爭,台北火車站前的忠孝東路被佔領大約一星期,很多人來聲援,警方也不敢大動作驅散,才會有那個小男孩出現在忠孝東路的大馬路上,他的穿著與裝扮就很包含了很多訊息,頭上綁的布條是「總統直選」,手上拿的則是台灣獨立建國聯盟的小旗,那張清純臉蛋上的笑容,確實很吸睛,只是抗爭現場來來回回的人太多了,忙著按快門的我,來不及去了解被攝者的個資,二十多年過去了,除非小男孩或他爸看見再來找我,否則遊行過後,我們就斷線了。

答:在解除戒嚴之前、一九八六年和侯孝賢導演合作《戀戀風塵》,殺青酒都沒喝,就進入時報新聞周刊工作,一上線就全台到處跑,那時候沒有所謂的民進黨,可是感受到社會有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到處都有充滿不同聲音的活動,就被派到各個不同地方去拍,不只是旁觀,而是面對面站在第一線,被群眾、盾牌擠著到處衝撞。

很慶幸在那個年代從事新聞工作,原來我是學畫的,因為遇見謝春德老師帶我跟他一起工作,才會用照相機來描繪時事;如果我去做了別的工作,無法到場目擊,這些影像就不會被留下來,沒有辦法用自己的視角看到事件發展。

答:因為無知反而大膽,覺得這是對的事情,當時對於體制的衝撞是看到有些成績,才會前仆後繼的去衝,不然像北京六四事件那樣鎮壓,馬上就被切斷,國民黨當時沒有執行這麼大的動作,不敢明目張膽,要嫁禍又容易被捉包,漸漸地越來越開放,因此並沒有那麼懼怕。

當然很多舊勢力還在公部門裡頭,我所屬的媒體也有很多他們安插的人,也會來訊息說要收斂、要節制,但我們根本不理,因為知道時代已經不一樣,要走向民主道路,威權的年代就要讓它走入歷史。

答:鄭南榕事件時我是新聞記者,每天也只能在外圍守著,不知道警方什麼時候要攻堅,每天排班去守,後來我暫離媒體圈,卻發生了他自焚殉道事件,於是我自動參與了告別送行的行列,雖然不是記者了,相機還是帶在身邊,結果就看到了詹益樺自焚。

拒馬後面第一排就是鎮暴水箱車,群眾大喊「趕快噴水,有人自焚」,但他們一開始還不敢噴,因為長官沒有批准,大家情緒上就很激動,就覺得怎麼會有人這麼勇敢,為了理念,寧願自焚來表達訴求,那幕讓我心情久久難以平復。

答:那時候我拍得並不好,沒有任何構圖,沒有辦法很冷眼地去看事件發生,就是無意識地按快門,按到相機不能按為止,那時候因為噴水導致相機壞掉,所以拍到的也不多。

因為當時不是線上記者了,照片拍了我也沒有沖洗出來,就讓它一直留在底片裡頭,直到前幾年鄭南榕基金會要我們整理一下,才第一次看到照片,回憶起那時徒步走到總統府,自焚時的火、那種溫度,現場的感覺還是歷歷在目。


社會運動的照片很多人都拍過,我發現自己的照片就是有一種劇場感,我從一九八七年跟雲門合作開始,也跟劇場界合作,很多劇場人也常聲援各種社會運動,尤其五二○農民運動時;社會運動除了衝撞體制之外,目的是讓一般民眾也都知道,並展現出理性,所以他們用各種手法讓媒體聚焦、報導。

答:在鄭南榕基金會開辦「查某人ê二二八」攝影展,主軸就是想透過二二八遺族的女性群像,站在女人的立場,訴說那段心酸的悲苦故事,雖然事件已經過了七十一年,但是很多真相還是混沌一片。以前開畫展或攝影展最怕反光,但是這次我刻意用反光的手法,以鋼質裱框,結合透光薄片,讓觀賞者可以從不同角度、光影,看到女性在那個幽暗年代中的哀愁,透過反光,觀眾也可以看見自己的臉,一方面體會當年女性的受難情懷,另一方面也看到了如果在那個年代,自己的際遇又會與當事人有多大落差。

答:化石的概念也是解讀攝影藝術的重要譬喻。過去,我們在回顧歷史的時候,多數只有文字敘述,唯獨少了影像佐證。二戰後不管美國、日本、德國等,都留下很多影像,勝利者可以驕傲詮釋歷史,敗的人就算沒轍,也能從影像中去找尋蛛絲馬跡,照片中包含的場景或服裝都可以呈現那個年代的訊息,從圖片裡可去解讀;有些名人我們已習慣他有白髮的樣子,回頭來看才發現年輕時竟然是不同的感覺。

羅曼菲老師的舞作有一半以上我都曾幫她做過拍攝紀錄,紀錄片《曼菲》導演陳懷恩就嫌當時留下的錄像作品質地太粗,也沒有辦法修復或強化,於是找到我,再從菲林資料庫中找出很多當時沒有用過的,且不同階段的美麗身影,陳懷恩對我說:「還好,你的這些影像真的可以證明她很會跳舞。」他就採用靜照的方式呈現羅曼菲的舞姿。

答:我過去三十幾年來最常做的,就是記錄表演藝術,我對平面攝影很感興趣,因為可以把庶民生活轉化成比較戲劇感的情緒。早年,我曾和藝術學院合作,要替校方請來的知名現代舞的編舞家拍照,宣傳他們的舞作。當時的我完全不知從何下手,腦中完全沒有畫面,那些老師就建議先跳十分鐘給我看,我再決定哪一段要重來進行拍攝,十分鐘內,我必須觀察很細微的肢體動作,找出作品的特色。判斷出屬於照片的、定格美學的圖案,才能把流動的過程定格出能變成照片的畫面。這段訓練讓我見證了美麗,也學會留住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