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困惑青春的悲歌

文章寫得好,破題是關鍵;電影拍得好,破題亦是關鍵。柯貞年的《無聲》就有個極犀利又精準的起手式。

那是一場追逐戲。衣著藍縷的老頭衝上天橋再往下沒命地往前跑,年輕的張誠(劉子銓)一路追趕,然後把老頭飛撲在地,老頭哀,不出聲的張誠則是拚命揮拳,從年歲、氣力到叫喊聲,一般很容易就判斷是年輕人正在霸凌老頭,因為就算警察都趕到現場了,年輕張誠還是不肯停手。

大聲哀嚎,不代表你就是弱勢;不出聲,不代表你盛氣凌人;不肯停手,當然亦不代表你目無法紀。振振有辭的老頭大聲主張了自己的委屈,橫遭剝偷,卻無法發聲的張誠要如何在第一時間內做出符合聽人經驗法則的動作,得到「理性」的對待?柯貞年導演就用不懂手語的警察對張誠的數落與奚落,撕開了世俗對聽障人士的第一層偏見。

接下來,劉冠廷飾演的王大軍老師趕到警局。他用手語安撫了張誠的焦燥,他用避重就輕的翻譯與錯譯,跳過爭議,讓張誠綻放笑容,順利帶著張誠離開是非地。真相不重要,沒事就好了;真相警察不懂,多說亦無用,和稀泥的鄉愿固然用快刀斬了亂蔴,但是委屈的依舊委屈,沒解決的也依舊沒能解決。王大軍曾經是,也一直是孩子唯一的希望,但他也曾在不知情、不經意、或不求甚解的情境下和了稀泥。這就是柯貞年導演對聾人困境的第二層書寫。

這場開場戲提供的憤怒、困境與無奈,在隨後的劇情發展中各自得到了放大與對照。做為破題的點題戲,應證後來劇情中最駭人的二句對話:「校長,你會打手語嗎?」以及「你們不是在玩?」根本就像是同心圓的核幅射:傷人於無形,禍害卻至深。

不懂手語的校長,永遠不會懂(還是不想懂?)孩子的苦;欠缺同理心,不關心孩子的老師(不管是校車上的、課堂上的,還有典禮上的)可以視而不見或不求甚解,面對指控與求救,繼續以「聽人」世界「想當然爾」的邏輯來輕放孩子的吶喊。

《無聲》取了個很有想像力的英文片名《The Silent Forest》,指的可以是聽障孩子齊聚的啟聰學校,也暗示著學校像是一座黯黑叢林,潛伏著無所不在的野獸(即使受欺壓的弱者,也會將憤恨轉向更弱勢的同伴),被凌辱的受害者就算大悲至痛亦無聲(是無法發聲?還是勉強擠出的情緒,亦無法撞進聽人的耳朵與心靈?)但是森林之外的世界並沒有更加光明,岐視與剝削無所不在的殘酷現實,讓他們寧願在失聰同伴中尋找稀薄的溫暖,大痛與小痛之間的取捨牽就,也是身在叢林中的一種生存法則。

「監視器我也裝了,性平課上了,我還能怎樣呢……」面對校長理不直氣卻很壯的辯詞,柯貞年找到了相當辛辣的批判方式:讓一切回到監視畫面上吧。

監視器拍到了老師強拉孩子進房的畫面,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徒具形式的監視器,正因為沒有人觀看、理睬,更沒有人解讀,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累積到最後,換成了長大之後,金玄彬飾演的小光用鄙夷的眼神直視著監視器,那是他對成人的虛妄與鄉愿最強大卻也同樣是無聲的唾棄。

至於加害者的面容總是模糊不清,巨大的背影卻可以換來孩子的眼淚與驚恐,則是柯貞年對猖狂的羊皮之狼以及失能也失衡的教育現場做出的嚴厲批判:模糊,是因為他們一直沒有受到懲罰與制裁;巨大,則是他們的囂張妄為,早已是讓孩子心慌意亂的恐怖惡靈。不張揚,不懲處是『怕孩子一輩子背負污名?』鄉愿,何只是德之賊?更是邪惡淵藪了。

《無聲》選擇了無人敢碰的敏感議題,取得了批判社會病症的創作高度,希冀喚醒聽人的良知進而採取行動讓悲劇莫再重演;然而,在藝術的創意高台上,《無聲》同樣展現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豪情。

在探索年輕孩子暴烈又失控的血性青春時,柯貞年在音效與音樂上強而有力地做到「模擬」、「演譯」及「強化」的重點表現:巨大的聲波、迴盪的雜音、扭曲的低弦、嘶啞的人聲、脆弱的鍵盤……盧律銘的音樂、郭禮杞的音效都完成了從「形聲」到「會意」的「指事」對話,所有的刺耳不協調音,既寫實又寫意,繼續鞭笞著看戲的聽人,一切還在輪迴嗎?命運就像最後的那件紅外套一樣,繼續尋找下一隻羔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