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隻瞳:歌聲童真

素樸,讓你看見;清純,讓你聽見;傷痛,讓你泣見。日本導演木下惠介改編作家壺井榮的《二十四隻瞳》時,採用這三見原則,才能將這麼厚實的原著翻轉成既美麗又傷感的時代印記。

《二十四隻瞳》即是二十四隻眼睛,意指十二位孩童,一位外號「小石頭」的大石老師(高峰秀子飾演),就帶著這五男七女的學生走過二十年的時光,看著他們面對經濟興戰爭的雙重壓力,童真消失了,生命殞落了,二十四隻眼睛最後只剩下十四隻眼睛,可是他們用歌聲唱響的青春,卻一直迴盪在岬角分校的山海校舍之間。

壺井榮的《二十四隻瞳》試圖用最溫柔的方式控訴軍國主義的人間禍害,選擇瀨戶內海的寒村做背景,選擇單純的師生關係做主軸,目的都在強調他們原本只是窩居海天一角的平常百姓,但求過著衣食足,有屋棚,免匱乏的單純人生,但是命運不想放過邊陲窮鄉的他們,戰爭巨輪的無情輾壓,讓劫後餘生的重逢,憑添唏噓,然而那麼卑微的呢喃,也只是平常百姓唯一能發出的抗議了。

《二十四隻瞳》的時間座標設定在昭和三年(即1928年)起算的二十年時光,那是日本軍人當權,高舉軍國主義旗幟,以聖戰之名對亞洲鄰國發動戰爭的狂囂年代,然而故事場景選定近海臨山的這個採石小村,就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與我何有哉」的素民祈願,成為遙不可及的願夢,因為帝力不但有哉,而且極其粗暴,庶民無能拂逆,幸運的隨波逐流,得保殘身,不幸的就只能齎志滅頂,徒呼負負。

空曠,則是木下惠介用影像用雕刻海岬小村的高明策略。

山高,海闊,所以人渺;路寬,田大,所以人小,大石老師在那個保守年代騎著單車穿過小村,那是原著小說用來描述村民不習慣「時髦」教師的心態,單車會成為話題,西服同樣受人議論,都在說明小村民眾的時鐘,比起都市文明顯然慢了好幾個時辰,然而木下惠信卻也追著單車的車輪前行,把小屋和人們都壓縮在畫面邊陲,黑白底片讓銀幕上的空間留白,顯得更加的巨大與突兀,那種白是一種刺眼的蒼白,不著一字,小村居民空窮曠苦的樸拙意像,躍然眼前。

真情與同心圓,則是木下惠介的第二個敘事策略。

故事從開學日展開,初任教職的大石老師逐一唱名,讓班上的十二位學生一一亮相,也逐一記下他們的本名或外號,這個始業日的點名過程就是最原初的圓心,即使十二位同學十二副模樣,但他們從同一個春天出發,唱著同一首歌謠,隨著年輪遞增,同心圓的振幅一波一波外溢,他們經歷的風霜雪雨,也就在今昔對比下提煉出更淒美的滋味。
壺井榮的原著對歌謠的描述本已不少,然而木下惠介更是加倍放送,而且幾乎是用一條音樂彩帶貫穿全片,從「螢之光」到「Auld Lang Syne」,從「Annie Laurie」到「荒城之月」,從聖詩「What a friend we have in Jesus」改編的「野餐」到「烏鴉為什麼哭呢」的日本童謠「七つの子(七隻雛鳥)」,從「ふるさと(故鄉)」到「浜辺の歌」,還有大家耳熟能詳的「Home Swet Home(甜蜜的家庭)」以及「ちょうちょう(小蜜蜂)」,從獨唱到混聲合唱,未經雕琢的無邪童音,直接唱出童真時代最軒朗的歌聲,音樂旋律中含藏的蜜甜滋味與美麗嚮往就自然穿透了觀眾的心,然而,同樣一首曲子轉換到劫後餘生時,用淺酌清唱方式重現時,其風霜與風塵,也就更加淒然了。

困窮,讓女孩得離家幫傭,男孩得輟學打工;戰爭,不但讓男孩有去無回,同樣也讓師丈再也回不了家。這種大難來時,無人能免的事實控訴,透過小石老師的一句:「我不是不喜歡軍人,而是不希望失去學生。」以及告訴被國家洗腦的孩子:「我不想急著靖國媽媽,我寧可當平凡的媽媽。」一位無力回天的老師、媽媽及妻子,是否只能用這種最委婉的方式表白她的反戰控訴?多說無益,反添是非,愛哭的大石老師這時也只能藏起眼淚,把時代的悲傷一股腦吞進腹中。高峰秀子對大石老師的詮釋是內歛而不煽情,時代的悲哀她無力阻擋,她只像母雞一般呵護這群孩子,做多少是多少了

二戰後,日本影壇陸續出現了《緬甸的豎琴》、《二十四隻瞳》和《螢火蟲之墓》等反戰電影,市川崑、木下惠介和高畑勳不約都同都用歌聲註記著主角們的innocence(純真)、再用他們的失落(夢想或幸福)與失去(生命或家庭),傳唱出悲愴的人生無奈。對照大石老師已然買不到單車,也再沒氣力再騎單車的歲月無情,僅剩殘命,卻還能唱歌的孩子,終究還是有一絲無以名狀的苦澀蜜甜,《二十四隻瞳》的淒美,就是這種眼角帶淚的微笑。

往復書簡:師生罪與罰

阪本順治執導的《往復書簡:二十年後的作業》,音樂處理可以參照木下惠介導演的《二十四隻瞳》和法國片《放牛班的春天(Les choristes)》,劇情與趣味噱頭亦可以參看柯一正導演在1986年執導的台灣電影《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理由之一,《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同樣有一段老師(丁乃竺飾演)帶著同學出遊,師丈(文帥飾演)卻為了搶救河中戲水翻船的溺水同學,不幸溺斃的情節;《往復書簡》則是吉永小百合飾演的小學教師川島春偕同柴田恭兵飾演的行夫師丈,帶同學到海邊烤肉,為了救失足墜海同學反溺斃了。chorusa1020.jpg

 

理由之二,《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描述了一批學生的成長,透過高中和大學兩場同學會,不同世代的演員把刻印在主角身上的時光印痕做出極有趣的比對照效應,讓觀眾得能不時回味最初在小學時期的模樣,進而連想出自己的成長歷程(尤其是片尾用對照法,把小學生的自我介紹剪輯到長年後的人生,不論是外型、個性或者生命發展,都有了比對趣味);《往復書簡》則是吉永小百合在畢業廿年後召集全班同學,再回到昔日教室合唱那首未曾唱完的主題曲,青春在比對中,有了酸甜共一鍋的滋味。

 

理由之三,《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提到的教育理念是表現好的同學,發給紅扣子,考試殿後或者表現不佳的同學則發給黑扣子,紅與黑的分別原本是想以榮譽激勵學生,卻也無可避免成為好學生與壞學生的階級標籤;《往復書簡》則是全班同學爭取合唱比賽勝利,卻有人日夜勤練,倒了嗓子,有人興奮終於可以取而代之,有人則黯然失志,導致意外發生。chorusa014.jpg

 

2011年的台灣賣座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只是點到為止地採用這類同心圓的漣漪手法(同一批演員來詮釋高中、大學和就業後的情貌),《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和《往復書簡》則是擴大了漣漪效應,讓知名演員得以參與演出(《我》片是胡茵夢、徐明、葛小寶等人;《往》片則是森山未來、滿島光、宮崎葵、和松田龍平等人),同時也多添了比對認人和性格chorusa006.jpg命運的生命長河觀賞趣味。

 

不過,《我》片走的是溫情勵志路線;《往》則是挖掘人性中的黑暗私語,強調的是師丈溺水意外事件,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解讀觀點,各自在心頭留下不可告人的黑影,同樣哀傷哭泣,卻因為對事實的理解角度不同,而有了南轅北轍的解讀,然而時隔廿年了,還能還原多少真相拼圖?

 

《往復書簡》的小說採用書信體的方式,透過小春老師找上的同學逐一去拜訪昔日同學,透過記憶與對話,繳出那一段遇見死亡的變色回憶,電影版則是由老師的逐一登門拜訪,讓同學的現況與回憶角度有了更直接的連結,小說是迂迴面對傷口,電影則是直接挑破傷口,讓只有結疤,未曾痊癒的傷口在面對當事人的告白下(不管是學生觀點或老師觀點),得到對話空間,因而找著化消嫌隙或者疙瘩的可能,也因為老師的主動串連,才有了廿年後這場同學會。

 

真相總是隱藏著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往復書簡》另外添加了小春老師的外遇事件,讓她在誤會與偏見的眼光中離開那座美麗的小學,她的不告而別,對於年輕學子而言,其實是更大的打擊(一方面是師丈死亡的陰影,終生縈繞;另一方面則是老師放棄了比賽,也放棄了學生,棄兒暗痛的揣測與自責,也成為同學難以忘懷的青春烙印了),人生的虧欠,如果最後彌補得了,也就罷了,就算不能,曾經做過的嘗試,也有了讓人備感惆悵,但也只能如此的生命歎息,《往復書簡》就採用了如此煽情的手法,完成了催淚的贖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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