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旦路:戲曲浮生錄

傳統戲曲,不論名字叫京劇、粵劇或歌仔戲,沾上傳統二字,就意味黃金時代已過,但在夕陽黃昏,仍有動人風景。香港導演卓翔執導的《乾旦路》,選擇了人煙稀少的乾旦做研究,濃稠了戲劇人生,卻迴避了性向,剪裁得失,頗堪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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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旦路》一如片名,明明是生理乾陽的男兒郎,卻扮成了身心陰柔的女兒身,變的不只是外貌舉止,體態悠悠,唱腔優優,更是對女性之美從內到外做了研究,吸菁吐萃後以藝術手段來遂行,但何以致之?又如何致之呢?

 

中國京劇第一乾旦梅蘭芳雖然口述過「表演藝術」一書(這是台灣里仁書局翻印的書名,原名叫做「舞台生活四十年」),卻也沒有回答這個根本問題,只知父母早亡的梅蘭芳,八歲開始學戲的始意無非是繼承衣缽(他的祖父梅巧玲也是著名旦角,端莊青衣活潑花旦無不專擅),早早就開始了顛覆原生性別的「表演」人生。

 

《乾旦路》追蹤了香港粵劇界醉心旦角的王侯偉與譚穎倫兩位年輕人,對他們從「動念」到「矢志」提供了一個標準戲迷的解答:長輩啟蒙,一見傾心。王侯偉黏著媽,譚穎倫則是跟著爺爺到戲房看戲,鑼鼓聲嚮,指擺眉飛,身動如舞,細聲鶯啼,迥異流行音樂的說唱表演,就這樣吸引了這兩顆心,更難得的是戲曲固有迷人韻味,卻已非顯學,除非真心感動,誰會走這條人煙日少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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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偉與譚穎倫是自願,梅蘭芳則是家族選中,人生決志並不相類,相對於梅蘭芳有個家族事業在栽培接班人,王譚兩人面對的卻是戲曲沒落的大環境,戲曲路走來也就格外顛簸,偶有拜師,亦在社團切磋,卻不曾在傳統戲班做科(戲班已然寥落,所剩無幾),接受嚴格訓練(明白一點說,就是打罵),主要還是看戲學戲,自行體會手、眼、身、法、步之美,演習說學扮唱之道,如非真是戲迷,很難持志不墜,如非真的樂在其中,亦難在人跡罕志的乾旦路上,踽踽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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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譚兩人的梨園行路難,也就讓《乾旦路》取得了極其珍貴的人生觀察角度。《乾旦路》的敘事軸線從王侯偉展開,他的曲藝之路是持志不悔的美麗弧線,但是譚穎倫的曲線跌宕,卻更值得讓人咀嚼細品。

 

《乾旦路》中採用了王侯偉初識譚穎倫時所拍的片段,那一年,譚穎倫才11歲,卻已決志要做旦角,從唱腔到身段,譚穎倫的舉手投足,韻味天成,頗有小神童之勢,相對之下,王侯偉只能苦苦追趕,豔羨之情,盡在眉宇之中。可是後來再看到的譚穎倫卻已成了生角,關鍵在於他沒有通過青春期的變聲考驗,套句戲班子的老話就是:「祖師爺沒能賞飯吃。」

 

梅蘭芳小時學戲,四句老腔,教了多時,百般不得門道,啟老師不禁長歎:「沒辦法,祖師爺沒給你飯吃。」但是終究是老師看走了眼,梅蘭芳慢慢從小圓臉長成了瓜子臉,手眼身法步都有精進,再也不是「言不出眾,貌不驚人」的小混混。祖師爺賞飯,前途大亮,祖師爺不賞飯,卻也不改其志,反而形成了《乾旦路》最無情也最犀利的人文觀察點。

 

王侯偉和譚穎倫的共同特質是:知道粵劇之美,知道旦角迷人,願意一輩子奉獻。但是女腔再唱不上去的譚穎倫,被迫放棄最愛,從生角戲重新學起,戲路的更迭,非他所願,卻不能不從,潛藏背後的經濟與人生壓力,正是當代戲子最沉重的生命壓力。

 

因為,童年的譚穎倫,從唱腔到身段,在在有神,不但他樂在其中,別人亦覺得他是奇葩。只不過,外人對童年的包容程度遠勝成人,一旦唱腔搆不上去,必定換來噓聲,一旦長相圓滾,扮相粗壯,不符旦角身形,亦難討喜,身材略嫌矮胖的譚穎倫改學生角,毋寧也是一著「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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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與親情的流變,另外提供了《乾旦路》生命滄桑的著力點。《乾旦路》有一大段戲是2004年王譚兩人初識時的記錄,學戲之初,譚穎倫的祖父含笑打氣,父親更是一路相伴隨,那是一個得到家族背書的戲曲人生(譚穎倫明明都生病了還不肯缺課的那場戲,是父子癡情的動人紀錄)。

 

可是變聲後的譚穎倫只剩孤單一人,早上上課,下午就得請假,直扮戲班上戲,總是行色匆匆,心事重重。一方面是他必須務實地爭取演出機會,演中學,學中演,才不會遭人排擠,另一方面,戲班的打賞花紅,也是他很重要的經濟支柱。家人的「失蹤」,加上「缺課」太多,畢不了業的隱憂,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上,乾旦路未必難於上青天,卻在他身上留下鮮明的烙痕。

 

《乾旦路》的主線落在王侯偉身上,他得到一代名伶紅線女的親炙點撥,可說是千金難買的寶貴畫面,不但紅線女的風華得以保存,朱唇輕啟,就有拔尖力道的唱腔演繹,更是清楚判定了王侯偉還嫌青嫩的技藝級別。雖然,王侯偉自備錄音機,可以提點音調及音準的「用心」,充份說明了他是一位有備而來,懂得如何藉用科技來幫襯自己的「有心」人,但是透過他在中學生粵曲大賽得獎的表演,似乎很難鑑定他的功力門檻,唯有透過大師的「點化」,才知山有多高,路有多長。

 

身材纖細的王侯偉確實比譚穎論更具旦角發展空間,看著她從拍腮红、定妆、塗胭脂、畫眉鈎唇、貼片子到梳頭,逐步變妝的過程,看似有模有樣,確有魅勁神采,卻少了豔冠群芳的能量,加上又是半路起家的新手,與戲班子的關係若即若離,未能真能成為一方之角。

 

但是,《乾旦路》的趣味就在於王侯偉的舞台不是局限於傳統舞台,他已在曲牌中翻來覆去,成了滾瓜爛熟的好手,深諳曲藝之妙,就算自己的詮釋不像名家那般到位,但是做為一位解說者,串場者,卻又遊刃有餘,因此,他找得到夠養活自己,又能兼顧興趣的法子,讓自己能沾邊,不必黯然退場。

 

同樣地,王侯偉的生命抉擇得不到家庭的支援,月入不多,還要奉養母親,還要忍受冷嘲;就算進得學堂傳授曲藝,也得容忍無心學習,全靠廝打磨牙消磨時光的學子;費盡心力送學生得獎時,也只能呆坐後樓,默默祝福……但是《乾旦路》同樣記錄著,他每一回拿起麥克風就眼神來電,就口沫橫飛……這樣的孩子,是心底有多大的熱情在支撐他?

 

不過,不論是乾旦或坤生,都是戲曲世界中迷人的性別顛倒,學藝專精,原本可以無涉性別,但要變裝易性,人生揣摩註定要比同儕多了幾許艱難,一貫男裝的王譚兩人,究竟如何跨越性別障礙?對他們的感情人生又有啥困擾?《乾旦路》全然不曾碰觸(不知是否刻意的切割),就讓藝術回歸藝術,讓粵曲回歸粵曲吧,但是活生生的乾旦人生,少了一個觀察面向,殊為可惜。

 

《乾旦路》選用了知名粵劇《帝女花》的樂音貫穿全片,大明皇朝的末日,一如走進斜陽的戲曲世界,然而一路走得跌撞的王侯偉與譚穎倫卻全然不悔自己的選擇,「香夭」一曲所唱的「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癡凰,願與夫婿共拜相交,杯舉案」,或許唱出了他們的獻身決志了。

 

鳳冠情事:不許俗人知

為了看電影,請假不上班,這款閒情逸志,你多久不曾幹過了?今天下午,台北街頭下著雷雨,我悄悄躲進戲院看了一齣楊凡導演的崑曲電影《鳳冠情事》,音樂就那樣一直在心頭盤桓縈繞著。 閱讀全文 鳳冠情事:不許俗人知

情癲大聖:拼貼岳美豔

有的人認為拼貼不就是隨便剪剪貼貼嗎?沒有學問,也沒有道理。七分抄襲,三分偷懶。

其實,拼貼和剪貼或者抄襲是不太一樣的。

剪貼或抄襲都不必太認真,道具齊備,動動手腳,目的就到達了。

拼貼呢,套用我在評介《功夫》時寫過的那句話:「拼貼主義的真正精髓就是懂得別人的好,竊喜感動之後,更進一步佔為己用,卻能另闢蹊徑,走出自己的新道路。」它不只是複製、更不只是移植,而是重新攪和,在斧鑿刀痕之外,還能天馬行空拚出新風潮。

更重要的是,拼貼高手其實是理直氣壯的「真小人」,他不故做清高,不標榜原創,武功心法和招式歷歷分明,不怕你直搗黃龍,反而是怕你有眼無珠不識貨。再怎
麼說,就是比言之無物,卻要故做姿態的「偽君子」;就是比明明早已被經典洗腦,卻硬拗是獨創的「假道學」不知強上多少。

若說《功夫》是2004年的拼貼大王,劉鎮偉執導的《情癲大聖》就是2006年的拼貼王,觀賞《情癲大聖》就像是元宵節參加有電影燈謎大會一樣,充滿了刺
激,充滿了考驗,只要你眼界夠寬,你硬是比別人笑得更開心,當然也要小心不要笑得太猖狂,眾人皆默我獨笑的囂張,往往會被人回瞪白眼的。

劉鎮偉和王家衛合夥組織了「澤東公司」,王家衛專拍藝術精品,劉鎮偉卻愛搞怪,王家衛風姿綽約地在空間和時間的縫隙中捕捉癡情男女的浪漫情姿,劉鎮偉則愛
插科打諢,顛覆你的神經,他們的搭配很像哭假面與笑假面的組合,各有一片天,各自悠遊樂。所以,劉鎮偉開王家衛玩笑,硬要飾演孫悟空的陳柏霖學著《花樣年
華》裡的梁朝偉對著山
說心事,卻被蠍子螫得嘴叭浮腫時,你除了哈哈大笑,幾乎不應該有其他反應了(除非,你就是像《電車男》裡的那位連《駭客任務》都沒看過,也沒聽過的哈瑪仕
小姐一樣,連《花樣年華》或是《2046》都沒聽過,那就甭玩了。)

當然,拼貼有時候也是一種遊戲。把吳承恩四百年前的說唱小說「西遊記」惡整成集《星際大戰》、《駭客任務》、《外星人》、《異形》與《外星戰將》等科幻電
影之大成時,除了展示香港影人也有能力彷效好萊塢做出經典特效,以集錦式的拼盤大餐娛樂眾生,其實也是站在新世代的時空下,尋找改編小說的當代手痕的設
計,就像《情癲大聖》不再以孫悟空做主角,改從「以德服妖」的唐僧出發,就是電影改編史上經常看到的求新做法。不成,至少也可以新人耳目;成,就更可以鼓
動風潮了。例如,岳美豔闖蕩南天門時,擋關的四大「水墨」天王,不就是從《神隱少女》中的人頭像脫胎出來的神奇一筆嗎?

當然,「情癲」才是《情癲大聖》用力最多的地方。蔡卓妍飾演的岳美豔,其實就是《史瑞克》裡面的費歐娜公主,蒜頭鼻、麻子臉、佝僂身、大暴牙,集眾醜於一
身,死嘴硬,刀子口,卻有一顆多情豆腐心,造型雖是走了險鋒,性格卻是穩妥煽情得很,早早就以癡情和純情擊敗了《美國甜心》中的肥胖茱莉亞.蘿勃茲、「鐘
樓怪人」和個性太過樣版的「費歐娜公主」了,不但謝霆峰越看她越喜歡,觀眾早就愛上了這位醜丫頭,反而嫌她最後還原本色時,嗯,少了點純情之美了。

真的,岳美豔人越是醜,心越是美,硬要她幻化原形,就是劉鎮偉顛覆了十分之九的電影,卻在最後又回歸最保守的俊男美女路線,甚至於唐僧大鬧天宮的「情癲」
暴行,最後還會被佛祖訓斥是只懂有盡之愛,遠不如岳美豔不求回報的無限之愛,言之雖有理,卻訴諸威權崇拜,與全片的調性完全不符,違逆了全片的叛逆風骨,
還真是可惜了大半天的離經叛道。

最後,劉觀偉玩了一記拼貼高招,硬是在唐僧追白馬,矢志永不騎它的沙漠藍天上,寫上「世間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相愛,
却不能在一起」的網路情愛囈語,還好,只有詩文,沒有作者,釣足觀眾胃口,而沒有附庸風雅,硬說是泰戈爾的詩作。拼貼的可愛,就在於我知道你的好,但是絕
不強不知以為知,就因為絕不打腫臉充胖子,才能《東成西就》,才能《天下無雙》。

臥虎:金馬獎的糊塗賬

民主,相信人人平等,人各一票,但是評選過程如果強調民主,很可能就會專業淪喪,結果可笑。

吳鎮宇如果知道自己以《臥虎》獲得金馬獎最佳男主角入圍,一定會搖頭失笑,怎麼可能呢?《臥虎》的男主角明明是曾志偉,怎麼可能是一會兒搞笑,一會兒怒報子仇的他獲得入圍呢? 閱讀全文 臥虎:金馬獎的糊塗賬

保持通話:牽強難說戲

《保持通話》應該是香港陳木勝導演低於他平常水準的作品(我指的是《新警察故事》和《三岔口》),雖然他因此再度入圍香港電影金像獎,雖然逆向行駛的飛車場景依舊可觀,但是破綻百出的劇情,牽強的時間連結,以及錯誤的選角和完全不帶感情的啼哭戲,你真的很難期待這部電影會在四月十九日的香港金像獎頒獎典禮上有大獎的可能。

就以大S徐熙媛飾演的單親媽媽Grace來說,她是公司及同伴都倚重的設計高手,懂得電路運用,一開場的電腦設計圖無非就是要帶出她後來受困貨櫃小屋中,把一具已經被打碎的電話,奇蹟式地修復通電,讓她打出求救手機,搭上了陌生男子阿邦(古天樂飾演),這是《保持通話》讓劇情得能運轉的最根本關鍵,但是這一身好本領,卻只用了一次,就再使不上力了(嚴格說是兩次,先是接通,後來手機受創,一度中斷,卻能再度接通),意謂著那只是用過即拋的技術工具,或只是過河即拆的一座橋,Grace不應該是花瓶,卻終究還是成為了花瓶,那不但顯現了編劇受困僵局的軟弱無能,也讓大S成為無法感動觀眾的淚水花瓶,除了pose,再無武之地,就算獲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獎的提名,也無法改變演技呆板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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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和笑容,應該是大S徐熙媛獲選出飾《保持通話》的主要原因,但是智慧與勇氣,才是這個角色最重要的潛能,偏偏,我們卻只看到了眼淚與哀求,她既不能像茱蒂.福斯特( Jodie Foster)在《空中危機(Flightplan)》那樣在歇斯底理中撿回理性,同樣也不能像劉若英在《綁架》中那樣沈著細膩地應付危機,甚至在她試圖用聲音來說服陌生人插手生死大事時,除了哭成梨花帶淚外,聲音表情完全無法呈現出那種絕望中等待最後援手的渴盼。

就像做為單親媽媽的那一場送女兒上學戲,就要讓人看見母心連心,生死與共的心情,坦白說,《保持通話》的劇本還真是一廂情願,又偷懶得可以,彷彿只要界定為母女,一旦遇上劫難,就必定捨身相挺,過度簡化的母女關係。只有表相,沒有內在,只有哀吟,未能撼動人心,因而讓古天樂有如二愣子,莫名其妙就一頭栽了進去,其中,國語與粵語的「雞同鴨講」錯覺,應該有著致命的殺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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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簡化其實也適用甚在古天樂飾演阿邦的父子關係上,劇本同樣簡化古天樂如果不能即時趕來機場送行,就是不負責任,不守信諾的父親,渾然忘了,也無法交代父子分離的前一晚,何以這對父子就不能相聚相守?硬要到機場演出十八相送呢?當然,這個諾言其實只是為了讓最後的決戰高潮要有千頭萬緒終能收歸一線的聚焦效應,只是一旦合理邏輯不見了,只是為了硬要湊在一起,刻意求工的編劇手法就太過拙劣了。

過度簡略的目的其實是要刪除蕪雜枝節,創造一氣呵成的緊張氣勢,畢竟手機講不了太久,危機更要在落日前就能收場,歹徒手段才算兇狠俐落,無辜男女聯手創造的生命奇蹟,亦才有庸一生,終能做出一回事的成就感。

但是故布疑陣的過場戲亦讓人有治絲益棼之感,真要逼問Grace弟弟下落,需要闖進她家殺人?需要把她丟進舊貨櫃裡嗎?張家輝飾演的交通警察同樣也不需要陪太太去買菜,才又突然發現Grace的口條不對,又返頭追真相;早上才被拍到的錄影帶,才一兩個小時不到,怎麼可能會再藏進完全不知情的Grace家中?太多的贅戲,讓這齣強調氣氛與節奏的動作戲,反而拖泥帶水,揮灑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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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木勝一向擅長動作戲,人物描寫原本就非他所長,以致於全片的攝影、剪接和武術設計依舊有著水準以上的成績,除了古天樂和張家輝之外,其他演員則全像是擺錯位子的棋子,胡亂走位,一場戲就這樣草草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