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錄

問:《我們的青春,在台灣》去年一路從台北電影節到金馬獎都拿下了最佳紀錄片,有關太陽花學運的紀錄片不計其數,唯獨妳的作品一再得獎,或許是因為妳早在太陽花之前就開始追蹤學運領袖陳為廷、蔡博藝,因為他們倆對妳的信任,妳得以近距離陪伴及拍攝他們,有累積,才看得到他們的成長,也才放心讓妳拍下獨家內幕。尤其陳為廷被下封口令時,他還是只對著妳的鏡頭講貼心話,讓這部紀錄片取得與眾不同的角度與觀點

不容易的是,妳不但拍到學運領袖在黑暗時刻的煎熬壓力,也讓大家看到身為創作者的脆弱與失落面,多數關於社會運動的紀錄片聚焦在運動的光華一面,妳卻讓大家看到運動背後的脆弱,這種論述,可以說是身為一種既私密卻又誠懇的分享。但這一切又緊扣著片名:《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片名揭露兩個重點,一為青春,二為台灣,告訴我們這樣命名的考量吧?

答:電影中這位來自中國的交換學生蔡博藝,曾寫過一本書《我在臺灣,我正青春》,內容是她來台灣求學的觀察與省思,我覺得這標題很好,很契合蔡博藝本人及她所做的事,正因為她還年輕青春,仍抱有好奇心,也像個海綿一樣,可以吸收許多新的想法,這部片在講的也是拍攝者與被攝者的青春,剪接完成後,我問蔡博藝,這部紀錄片已經不只是在講妳跟陳為廷的青春,而是變成我們的青春了,她也覺得《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片名不錯,因為這就是屬於我們的青春,這是記錄我們一段成長過程的電影。


片名要有「台灣」是我的堅持,我對於身分認同曾有個追尋的過程,嚴格來說我是東南亞華僑的第二代(爸爸是馬來西亞華僑,媽媽是印尼華僑),追尋多年後,我認同自己就是一個台灣人,我希望我們生活的地方、國家、環境可以更好,明明我只是個平凡人,但卻希望台灣可以突破國際外交與經濟的困境,甚至讓世界更多人關注到台灣的處境,所以我在片名裡要放進台灣,如果這部片將來能在國外映演,觀眾都能從片名裡知道這部片講的是台灣的人與事。

問:妳從2011年就開始記錄陳為廷、蔡博藝,投入的時間及交心程度都是他人無法相比的,這彷彿就是妳的天命,你們的互動也很誠懇動人,談談妳跟對方如何交心?

答:我跟他們有很奇妙的緣分,有時候覺得拍他們好像真的是我的命。至於誠實跟質感,我想這也是我唯一會做的部分,我們能夠交心,也許很大的原因是長久以來,他們能感覺到我是真的在意他們,也在意他們做的事,我覺得他們應該有從我的鏡位關注中感受到一些愛。拍攝期間,三方會有奇妙的拉鋸,像是陳為廷偶爾會唸說為什麼我都去拍蔡、不拍他;當我長時間跟拍陳後,蔡又會覺得失落,頓時讓我覺得自己有點像不能偏心的媽媽耶,有很多的信任,甚至有一些依賴,我們早就不是單純的拍攝者與被攝者的關係。


問:這部紀錄片裡,導演也成為其中的一個角色,妳個人的涉入與曝光,讓導演的身影和觀點也佔有重要位子,不再是從旁記錄而已,妳怎麼看把自己放入紀錄片裡的書寫美學?

答:我本來並不想這麼做。這部片我總共剪過12個版本,第一個版本剪了200分鐘,當時我處於很低潮沮喪的狀態,只是用一種交差的心態完成標案需要初剪版本,然而拿給沈可尚導演看時,他說很精采,但看不出來究竟這部片想表達什麼,而妳在那兒呢?妳的體悟是什麼?他建議我加入旁白。

那時,我有點受挫,因為我認為優秀的紀錄片就該像沈導拿下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的《築巢人》,用鏡頭就說出千言萬語,沈導那時給我建議,影片裡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建議我回頭再找陳、蔡兩人聊聊現在,但我不想乾聊,於是我又剪了100分鐘的第二版,請他們來看看過去的自己,這一次的拍攝中,我失態地哭了,很失控,很糗,但很誠實,於是在第三個版本時,就加入了自己哭泣的部分。最後再慢慢調整成最後的樣貌。

把自己放入片裡,周遭朋友都反對,連我先生也不確定究竟好不好,但沈導很支持,也鼓勵我相信直覺,完成有個人現身的紀錄片。

問:太陽花學運是這部電影的關鍵核心,妳不但從他們還是沒沒無聞的學生就開始記錄,也拍到了後來陳為廷因往事曝光,無法再從事政治競選後的當下反應,及蔡博藝的父母看著女兒來台求學卻積極參與各項社會運動時,既期待又失落的感覺,那種五味雜陳的青春滋味很動人,但妳本人拍攝這部片時,又「得到」或「失去」了什麼?

答:在這段時間,「得到」與「失去」是不停波動的,但我認為,「得到」仍大於「失去」。

我的鏡頭分別從2011年就跟著陳為廷、蔡博藝兩人,從反國光石化、華隆罷工、反媒體壟斷、反對大埔強拆等社運一路走來,直到太陽花學運攻佔了立法院後,我才發現我拍攝的對象,是這場牽動台灣社會發展的核心人物,至少有50萬人參與了太陽花,居中的約有萬人,但陳為廷他們則是核心中的核心,那時我能在最核心的位子記錄著決策實況,再轉身看著外面的49萬大眾,確實,一度心中曾經油生一股優越感,但拍到最後,我才明白,我也只是那平凡的49萬人之一罷了,我也只是把期待改變社會的心投注在運動上的49萬分之一。

我曾熱血,相信投身社會運動有可能改變社會,但目擊運動始末,了解很多現實侷限,例如佔領立法院期間,原本要求透明、公開的學運青年所成立的小政府裡,也無法做到徹底公開透明,所以當時場內有太陽花,場外則有大腸花的批判聲浪,這些期待與失落,或多或少就是所謂的「運動傷害」。


學運告一段落後,這兩位主角不再站在社運前線,我拍著他們從風頭高處漸漸墜落,我也陷入極度的低潮,我懷疑自己就算拍到了陳為廷與蔡博藝的失敗,對社會、對我自身到底有什麼意義?

拍攝後期,我一度覺得一切都不可能了,也失去了拍攝熱情,但為了結案,又不能不繼續做,重新審視著這些年拍下的素材,好像都沒了意義,在沮喪低潮裡,我找來陳為廷和蔡博藝,打上燈,請他們看我初剪的毛片,想做一場正式的訪問,但那時他們沒哭,我卻哭了,我為自己曾經的奮鬥哭泣,也為自己曾有的雄心壯志,也為我們一起有過的理想哭泣。這次哭泣是個轉捩點,我發現自己會哭成那樣,是源自於對社會運動的單相思。

問:很少人像妳這樣面對太陽花帶來的「運動傷害」,但是太陽花從2014年到如今,已經快滿5年,這部《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選在4月10日公映, 5年前佔據立法院的太陽花學運學生在這一天,走出立院、結束了24天的抗爭,妳選擇走出來的這天而非攻佔立院的3月18日做首映,為什麼?妳期待大家如何重新審視或者面對這些一直沒能結疤的歷史傷口?

答:選擇4月10日這一天,並非是紀念這段歲月的結束,我認為抗議學生們從立院走出的那一天,正是「為什麼我們會變成今天這樣」的關鍵,那天就這樣走了出來,很多爭議都無法解決,在很多人身心留下大小程度的傷口,所以台灣成了今天這樣。

太陽花對當時的年輕人來說,就像一個政治上的啟蒙,很多人期待透過這麼浩大的社會運動,可以改變所有認為不公不義的事情,這股能量影響了2014年的九合一大選與2016年的總統大選,許多社運人士投入選舉,企圖在政府體制內改革,政黨輪替了,運動的能量慢慢減低,這股期待又從國民黨轉往民進黨,但當人們了解到社運並無法立即改變一切時,失望感開始瀰漫。

當初參與的學生出了社會,少了時間去關心政治事務,甚至發現自己逐漸變成過去並不喜歡的大人模樣,去年九合一大選的結果,透露著一切都不可能有所改變的訊息,讓年輕人的失落感更加濃烈。

在學運期間,場內、外有各種不同的聲音,我好像都能理解,當時我只覺得:「民主好難喔,大家各有各的難處,到底怎麼樣才比較好?」但我想要強調的並非是因為民主很難,所以我們就不要施行民主了,而是唯有我們意識到民主的侷限,才有可能使它變得更好,讓我們的民主更成長。

問:《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獲得去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也將代表台灣競逐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妳希望透過這部電影讓更多世人知道台灣的困境,現在這部片被世界看見的機會出現了,是否有什麼計畫讓這部片走向世界?

答:目前正規劃群眾募資(http://bit.ly/2U4eEXO ),定下4個階段,目標400萬元,盼能一鼓作氣從首映到前進奧斯卡,讓這部片有機會可以在世界各地放送映演。坦白說,雖然能代表台灣競逐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但也只是一張門票,每年要面對至少兩百部以上的優秀紀錄片,擁有投票權的美國影藝學院會員更達6000人,我只是個鄉巴佬,還不知道怎麼讓這些人看到我的電影,我請益過魏德聖與宋欣穎導演,他們建議我找專業公關來處理,但台灣真的很邊緣,願意接案的不多,開出的價碼更不低,前輩們鼓勵我這些錢該花,因為這是在播種,一旦種子開花,就有更多人知道台灣的處境以及台灣的聲音。


問:2018年金馬獎妳在台上的發言如此艱難,卻又真誠,妳的韌性與勇氣贏得好多人的讚譽,但也立刻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政治壓力,甚至各種怪罪與謾罵,談談那段時光吧,妳怎麼走過來的?

答:我的感言其實是在去年7月就準備好的,當時我先在台北電影節拿到最佳紀錄片獎,很有機會拿下百萬首獎,於是就沒先唸這篇稿子,但是最後得獎的是《幸福路上》,沒機會再唸稿,後來再入圍金馬獎,又燃起了希望,心想真能得獎就要唸出我的心聲。

我坐在典禮台下,只怕背不全這篇稿子,又不想拿小抄上台,最後聽到我得獎時,腦袋根本是一片空白,緊張歸緊張,最後終究說出了:「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家可以被當成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這是我身為台灣人最大的願望。」

事後,打開臉書,讀到負面批評甚至惡意的詛咒,但我知道除了網軍外,許多人只是需要一個情緒發洩的出口,那就拿我當出氣口吧,因為如果不給他們當出口,這些負面的能量或許就會轉向傷害到不該傷害的人。但我更感謝那些支持我的聲音,讓我可以在那樣的狀態下撐下去。

黑貓中隊:荒謬的青春

在那個生死相搏,血肉噴飛的國共戰爭年代,蔣家治軍的原則是「不成功,便成仁」,叛將該殺,降將可誅,戰俘可棄,唯有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才能「英烈千秋」。紀錄片《疾風魅影:黑貓中隊》透過兩張照片,就已畫龍點睛,道盡時代悲情。

第一張是蔣介石召見黑貓中隊成員時的合影。威權時代的元首召見是一種統御手段,以英雄榮寵,交換生死契約,倘若任務失敗,又未能戰死沙場,率先背離你的就是只問戰功,不恤敗降的元首。

黑貓中隊是台灣空軍的一個秘密單位,配合美國中央情報局的情蒐要求,飛進中國領空蒐集中國核武進展情報,中隊28位飛行員從1961年到1974年之間完成了220次高空偵察任務,前後折損了12架U2偵察機和10位隊員。其中,壯烈犧牲的陳懷生獲得國家隆重褒揚,被飛彈擊落成為戰俘的張立義與葉常棣,在獲得中國釋放到香港後,卻因為得不到蔣經國的首肯,遲遲未能歸隊,亦未准返鄉。一生一死的冷熱際遇,就是慘烈人生的殘酷現實。

楊佈新執導的《疾風魅影:黑貓中隊》一路追蹤了張立義與葉常棣兩位飛官「曾為英雄,後為狗熊」的悲憤不平。後來,在葉常棣的葬禮上,蔡英文總統頒發的旌忠狀,雖然僅是一張薄紙,但它代表的榮光,卻是飛官和遺屬最期待又最感傷的國家褒揚,遲來,總比不來的好,一張令狀酬平生,其實是曾為國家效死的軍人最卑微的心願了。

電影中用了主題曲「飛將在」來描述戰俘飛官的心情:「飛將在,一直都在,只是青春一去不回來;飛將在,一直都在,只是轉身家國已更改。」這兩位飛過「五嶽三江,雄關要塞」的飛官,回首前塵,能不唏噓?

國事不堪回首,家事亦然。

電影中的第二張動人照片來自飛官張立義與「前妻」張家淇的婚紗照。所有的飛官電影都會提到在地面上仰望夫君英姿,期待良人歸來的飛官夫人,卻未必能夠忠實呈現她們心裂夢碎的暗夜哭聲,因為,一旦妳在眷村中放聲大哭,其他飛官明天還怎麼出任務?

張立義「殉國」前,他們的第三個小孩才9個月大,18年後,張立義「生還」,張家淇的第二任丈夫何教官信守「如能生還,還要復合」的婚前承諾,黯然割愛,讓兩人得能再續10年夫妻緣。兩段情,都是真,卻有輕重之別,紀錄片沒能繼續挖探何教官不願割捨,卻又不得不成全的碎心,點到為止的筆觸,有如時代沉重又無奈的腳步聲。

楊佈新導演花了6年時間,盼能在《疾風魅影:黑貓中隊》中重新面對那個被遺忘的時光,他選用一種詩意的筆觸描述飛官的複雜情懷:有人在13歲就投身幼校,立志要飛上青天;有人則在7萬英尺的高空,看見了全然不同的宇宙視野;有人眼看著飛彈擊中機身,匆忙彈跳逃生,頓時就告暈厥,如果未能及時清醒,保證摔成爛泥;有人則在自己的衣冠塚上看見自己被歷史掩埋的青春……,楊佈新想說的無非就是主題曲「飛將在」所詠唱的「若非活得豪邁,怎麼能死得痛快」,就是「即使一切能重來,我猜,你所有選擇,仍不更改」的報國之心。

楊佈新同時也用了空拍機讓觀眾看見碧潭空軍烈士公墓裡長串排列的墓碑,台海安定不就全靠這些飛官的奉獻與犧牲?對岸謀我之心迄今未減,挑釁威脅一天多過一天,但有多少昔日用口號治軍的將領早已奔赴敵營,暗通款曲?《疾風魅影:黑貓中隊》一方面淚眼送別遠行的戰士,另一方面也在向凌雲御風起的晴空戰士敬禮,這一點,蔡英文總統明白,看過電影的影迷亦明白。

悅讀:一代宗師壓箱作

才華洋溢的人通常很任性,美國奧斯卡榮譽獎得主佛列德立克.魏斯曼(Frederic Wiseman)就是典型代表,他拍的紀錄長片真的都很「長」, 光是《中央公園》就要一七六分鐘,《舞動芭黎,掌聲蕾動》兩小時卅九分鐘,《歡迎光臨國家畫廊》也有三小時,遠遠超越了你我走訪這些場域會消磨的時光。他的最新作品《悅讀:紐約公共圖書館(Ex Libris: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更長達三小時又十七分鐘!

請不要被以上這些數字給誤導了,亦不要以為他不知節制,完全不考慮觀眾的耐性,看他的電影其實你不會覺得兩、三個小時就溜走了,因為,他懂得用影像和人物捉住你。

魏斯曼偏好選擇一個機構/場域/公共建築,來捕捉出現在這些場域中的人文流動,人物越多,面向越寬廣,作品就越立體,片長其實反映著題材的複雜度與多元性。魏斯曼曾經說:「我從來不多費心思去想如何迎合觀眾,這種想法根本就是狗屁,我要用我的規格來處理這些題材。」所有的紀錄片只要看到攝影機擺設的位置,就反映了導演的主觀,他從不標榜自己客觀,只希望最終呈現的多元面向,能夠精準反映主題場域的實際氛圍。《悅讀》選擇用知性來吸引觀眾,用願景來檢視圖書館的公共性格,更用理性的辯論來思考圖書館的未來情貌。


魏斯曼的長片其實拍攝期間都不過一、兩個月,他偏好隨機取樣,因為如此才能精準反映圖書館的運作實況,全片有多場精彩的演講與新書討論會,有的講者強調理性科學,以「不是愚笨無知、就是瘋了」的尖銳話語,批判那些不相信演化論的基本教義派狂熱信徒,但是話鋒一轉,又不忘強調「無知者無罪,人都有種種無知,對演化無知並不犯法,但就是不該那麼大聲嚷嚷」,他的目的只在提醒聽眾:「美國還有許許多多不信教的人,遠比政客和你我意識到的要多,卻因為聲音不夠大,從未獲得政客青睞,遭到忽視。」

魏斯曼的鏡頭也同樣捕捉到一位新書作者批判學術界有人刻意把蓄奴與伊斯蘭教扯在一起,除了詆毀穆斯林之外,更試圖讓白種人獨佔自由與解放思想的美名,其實這些主張早在古蘭經中就比聖經出現更多。這些講者個個口若懸河,提問的人也能直指要害,魏斯曼透過一場又一場鏗鏘有力的對話,讓人直擊了圖書館的知識傳薪功能。

《悅讀》也觸及到數位時代的盲動,如果一味添購各種數位產品或擴增頻寬,往往怎麼追也跟不上科技進步,過兩年就不堪用了,卻會因此忽略了有很多人其實是數位黑暗中的弱者,他們沒電腦也沒手機,就算圖書館擁有全世界的內容,一旦無法連網,一切就沒了意義。圖書館的重點不在藏書,而是人,持續將希望帶給弱勢的人,才能凸顯圖書館核心角色,看到片中那些管理員耐心解答有關獨角獸的詢問或者輔導盲人使用點字書的服務實例,誰不讚嘆?

當代媒體競逐點擊率,如果圖書館也得標榜書籍借閱率,為了衝業績拚人氣,大量引進暢銷書最是方便,但如此一來,那些看似冷門卻值得典藏的珍稀著作勢必遭到排擠,《悅讀》透過一場接一場的圖書館董事會,點出了當代圖書館經營兩難:不必高高在上、不必精英主義,要特有限資源運用在刀口上,這當然是大學問。

近來,很多紀錄片導演都喜歡現「身」或現「聲」,強銷自己的意識形態,最知名的當屬以《華氏911》拿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Michael Moore,他不但每片必演,甚至還跳出來質疑或挑戰議題人物,看這種紀錄片容易「上火」也上「癮」,往往卻也因為導演「演」很大,又一意孤行,容易失焦亂蹄。魏斯曼看似冷靜又退讓的紀錄策略,卻因為每一段故事都有火花,讓人看得津津有味,又能真正有所體悟,完成了兼具理性與感性的知性之旅,一代宗師的闊然大器,確實不凡。

卡拉絲:聲音的二重奏

卡拉絲的歌藝,無人可以挑戰,卡拉絲的情思,誰人可以揣摩?用卡拉絲的話語來註記卡拉絲的紀錄片,毋寧是招聰明的策略,但是《卡拉絲:為愛而聲》這部記錄片,除了卡拉絲的聲音,還多了一位女性的聲音,這個選擇,讓電影多了討論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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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唱人生:起舞弄清影

台灣歌唱事業一向是華語歌壇龍頭,日換星移,出過無數巨星,但是我很少關心巨星身旁的樂團或伴唱,最著名的例子大概要算高凌風生前曾經陪他一起蹦蹦跳跳的「合音天使」阿珠與阿花了。美國紀錄片導演Morgan Neville拍攝的《伴唱人生》講的就是和音天使的故事,差別在於主角之一曾經得過葛萊美獎,甚至曾經入選搖滾名人堂,但是台灣的阿珠與阿花則只能在高凌風的高峰過後,嫁為人婦,難有第二春了,

 

《伴唱人生》描寫Darlene LoveMerry ClaytonLisa FischerJudith Hill四位合音天使的故事,時光跨幅長達半世紀,等於就是半部美國流行音樂史的紀錄片了。只不過,多數美國人也許聽過她們的聲音,卻叫不出她們的名字,更不知道有多少紅花在她們的綠葉嗓音旁襯下曾經風靡一時。美國人都不熟這些美國歌曲的綠葉了,台灣歌迷或影迷,豈不更遙遠了?20-002.jpg

 

傳奇,其實是《伴唱人生》最精巧的設計,畢竟若要認識綠葉,從紅花著手,也許就事半功倍了。

 

例如,年輕歌迷都知道Michael Jackson2009年猝逝之前,原本正規畫「This Is It」的巡迴演出,他曾指名與Judith Hill合唱一首「I Just Can’t Stop Loving You」,麥可走得匆匆,Judith Hill的星夢幾乎是瞬間成了泡影,但是麥可有保祐,她在麥可追思音樂會上演唱一曲「Heal the World」,以歌喉和真情驗證了何以她成為麥可最後指名的合唱伙伴,因此有了無數邀約。

 

有了紅花背書,綠葉的魅力真的就容易凸顯,同樣的公式也可以用在Merry Clayton身上,她是半夜時分被經紀人找去與「滾石(Rolling Stones)」合唱團的 Mick Jagger搭手,合唱了一首「Gimme Shelter」,她就以獨一無二的高亢嗓音,完全顛覆了滾石純男聲的風采,有藝聞,亦有內幕,果真很有「娛樂」效果,夠讓歌迷看得津津有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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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曾獲得Lisa Fischer更是星途坎坷,她曾被經紀人糟踏出賣,落寞好了一陣子,同樣也是與Mick Jagger搭檔巡檔才能翻身,只不過,她隨後發行的第一張專輯,雖然有技驚同行的「How Can I Ease The Pain」,卻是銷路不佳(簡單來說,就是少了聽眾緣〉,也成了她的最後一張專輯。

 

至於24歲就已拿下單曲冠軍,直到73歲躋身搖滾名人堂的Darlene Love,則是與影歌雙棲的奇人,合作過的歌手人人誇她,在2011年名人堂的紀念儀式上,歌手Bette Midler所唸的頌詞堪稱經典:「她改變了我的世界觀,聽她的歌,你就會跳會舞,你就會急著尋找叛逆男孩!(she changed my view of the world, listening to those songs, you had to dance, you had to move, you had to keep looking for the rebel boy.)」

 

光看上述這些銀河傳奇,再搭配一首接一首的動聽歌曲,《伴唱人生》確實有豐沛的娛樂性,但是更重要的是全片的文化視野。

 

傳統的合音天使,都信守基本原則:不能喧賓奪主。合音就是合音,不是主唱,然而《伴唱人生》這四位女郎,都有著獨當一面的唱歌實力,卻註定只能當合音,有人是抗壓性不足,有人是時運不濟,有人則是姿色不佳,只不過,她們讓人「聽見」的關鍵則在於「唱出了自己」,她們不只是大咖的背景合音,也不再只是左晃右擺,聊備一格的木頭女郎,她們活了,她們熱力四射了,歌手同樣沾光,相得益彰。這種看似不可思議,其實道理簡單不過的化學效應,不也是極其動人的職場哲學?每個團隊都是多角體,大家都強,團隊就強,只想或只能凸出一點,或許尖銳,卻也註定單薄。

 

《伴唱人生》提供了很多人生啟示錄,其中,四位主角都很愛唱歌,唱歌讓她們快樂,也使聽眾快樂,有人唱歌唱成了閃耀巨星,有人永遠距離聚光燈還有數呎之遙,但是伴唱有伴唱的樂趣,《伴唱人生》看見了她們,也聽見了她們,還拍成了一部得獎紀錄片,人生能夠自娛娛人,已然甜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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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大路通羅馬:浮光

觀賞《一條大路通羅馬(Sacro GRA)》之前,能先了解以下三個前提,或許比較容易進入狀況。

 

首先,如果你不知道《一條大路通羅馬》是一部紀錄片,你可能會大失所望,因為全片沒有劇情,電影中的羅馬,同樣也完全不是你想像的羅馬。但是這部紀錄片又是威尼斯影展舉行七十年以來,第一部獲得金獅獎的紀錄片。

 

其次,《一條大路通羅馬》既然是紀錄片,為什麼沒有敘述者?沒有議題?更沒有結論?導演Gianfranco Rosi 的美學選擇,樹立了一個創意標竿,卻也同樣是障礙,跨不過去,就容易摔一跤。

 

sacrog003.jpg第三,片名指涉的GRA是什麼? 這其實是最好解答的問題,GRA是簡稱縮寫,代表著Grande Raccordo Anulare,指的是圍繞羅馬的一條外環道路,串連周邊市鎮,標號叫A90,全長68.2 公里,開車繞一圈,大約耗時一小時。羅馬市中心的居民大約25萬人,GRA沿線市鎮的居民大約300萬左右,以中下階層居多。

 

導演Gianfranco Rosi接受訪問時坦承他的影像創作深受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1923-1985)的啟發。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Invible Cities)」中曾借用馬可孛羅與忽必略的對話提到有趣的創作概念:馬可孛羅描述一座橋時,一塊一塊石頭仔細訴說。忽必略有點不解,便問他說:「為什麼你跟我說這些石頭呢?我所關心的只有橋拱。」馬可孛羅回答:「沒有石頭,就沒有橋拱了。」細數石頭,正是解讀Rosi創作密碼的關鍵。

 

Rosi 是義大利人卻是在非洲東北部的小國厄利垂亞出生(當時是義大利的殖民地),十三歲那年才回到羅馬定居,《一條大路通羅馬》就是他對羅馬家鄉的另類凝視,剛巧與去年轟動歐洲的《絕美之城(La grande bellezza)》,互成犄角對抗之勢,提供一個羅馬城兩種視野的對照本。

 

sacrog001.jpg《絕》片是知識份子出入王謝堂前的浮生素描;《一》片則是尋常百姓的營生紀實。前者有飄逸的華麗,因此動人;後者則是蕭索的肅穆,難免有隔。這兩部電影的對照關係,頗適合用卡爾維諾的論述來註解,例如「隱匿的城市之三」中,女巫在求問一座城市的命運時,看見了兩座城市,一個是老鼠之城,一個是燕子之城。老鼠世紀是當代人生,燕子世紀則是未來祈願,兩者都會與時俱變,但是彼此關係並不會改變。

 

同樣地,「城市與眼睛之二」中也說,賦予X城形式的乃是觀看者的心情。如果你一邊走一邊吹口哨,鼻子在口哨後頭微微上揚,你就會從底部開始認識這座城市;如果你低垂著頭走路…你的目光將會停留在地面上,在排水溝,人孔蓋、魚鱗和廢紙上。《絕》片像是吹口哨走路的旅人;《一》片則是低頭走路的旅人,兩者同樣真實,但是風情卻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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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Rosi選擇的起手式最富興趣味。那是一位老農,直接把針孔插進棕櫚樹,戴起耳機,聆聽著樹心的蟲鳴聲,有鳴就有蟲,有蟲就有病,這位樹大夫聽見了俗人未能聽聞的聲響,診斷出看似一切正常的棕櫚之病。老農的故事,不就說明了Rosi一如這位樹醫,聆聽著最深幽的聲音,要開出對羅馬的文明診斷書?

 

電影的片頭引用了費里尼的話形容GRA這條羅馬城的外環道路,有如土星的土星環。城在路在,路在城在,沿路而居的人,就此形塑了當代羅馬人的真實情貌,不管是救護車上的勤務人員、沿河網釣鰻魚的漁夫、等待上工的妓女、充滿暴發戶色彩的演員住家…你可以說他們是城市中存活的老鼠,但是有了他們這些石頭,羅馬的拱橋才得以成形,問題在於:你若關心這座橋,你才會細審這些石頭。問題在於,多數人對於這些石頭,既遙遠又陌生,看著看著也就逐漸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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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在「哲學與文學」一文中曾提到:「哲學與文學是互鬥的對手。」強調哲學將紛雜多樣的存在事物,簡化為一般性觀念,並且制定了法則;但是文學翻轉了這些法則,揭露出一個新秩序;但是哲學家又從中發現了新遊戲規則哲學與文學的衝突,不需要解決,但是彼此有如不同性質的水晶切面和旋轉軸,隨著不同擺放的位置,光線就會產生不同的折射。羅馬的存在像哲學,羅馬的電影則像文學,兩者拔河吆喝,我們就看到了光影變化。


築巢人:望斷天涯路

看完《築巢人》的那個冬日下午,台北陽光很豔,氣候溫潤。我遠遠看到《築巢人》的男主角陳爸爸就騎著他的那輛招牌折疊式單車在附近閒逛,他沒有急著來聆聽試片回響,只悠閒享受冬陽,他的騎車身影是《築巢人》最鮮明,也最突兀的形象,看到本尊,想起電影,導演的影像捕捉,讓電影輪廓更加立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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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電影大師─文創行

2013年的夏天,我在縱貫上來來回回,光是台南就來回了五次,所有的忙碌都與電影相關,正因為纏著電影,繞著電影,即使總是迷迷糊糊地就在車上睡著了,但是一點都不覺辛苦,這個星期天,首度走進了位在松菸的文創大樓(以前,只在車子行經市民大道高架橋時有些疑惑,台北何時又蓋了這麼幢大樓),也走進了人聲鼎沸的誠品電影館。

 

有了「文創」加持,電影映演空間又多了,剩下的問題應該是有多少人口會來支持這些藝術電影的映演?正基於此,只要遇到有心推廣藝術電影的朋友,能幫得上忙,我都不會猶疑。

 

這次佳映公司推出的「當代電影大師」三部大導演的紀錄片映演活動,我是迫不及待想要一睹為快的(畢竟,他們都是一有新作,就會吸引我駐足觀賞),但是我其實也好奇:除了影癡,電影工作者或者電影科系學生,有多少人會對這些導演的創作心路感到好奇?這些紀錄片的導演又要從那些面向來滿足這些特定觀眾?

 

基於此,我在這次的演講時,先就導演的角色與功能做了一番討論,與會的朋友如果先對「導演」有更廣闊的認知,面對紀錄片的解讀,或許就更有體會了。

 

我選擇了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克里斯多夫.諾蘭(Christopher Nolan)和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肖像照來解讀歷來的電影產業中,導演曾經發揮的一些工具功能,畢竟在我心中,他們是三個世代的導演代表,各有自己頂天立地的一番事功,我的功能解釋文字或許粗略了一些(主要只是演講的題綱,更多的是現場發揮,我選用了比較中性的文字,希望或能給大家一些靈感與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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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5-02.JPG其次,對於這三部紀錄片我是各有不同評價的,簡單言之,《伍迪艾倫:笑凹人生(Woody Allen: A Documentary》比較像流水賬的記述,從單口相聲的闖蕩開始到呼風喚雨的創作資源,甚至鬧出八卦醜聞的生命重點盡皆碰觸了,攝影機也登堂入室拍到了他專記靈感的那些小抄紙張,只可惜,少了更往內鑽,也更具俯看視野的犀利觀點,也未能聽見伍迪本人細述他如何做出創作選擇,形塑個人的獨特風格,甚至持續一年拍一部新片的心理動機(這些,或許就留給電影學者來寫書了)。825-03.JPG

 

《羅曼波蘭斯基:戲如人生(Roman PolanskiA Film Memoir)》有點像刻意做出的記錄片,因為導演在提問時都已知道答案,還不時會提醒波蘭斯基「正確用字」(我不是暗示波蘭斯基在背劇本,畢竟只因英語非他的母語,全片用英語訪談,停頓想字,就會影響電影節奏,但也因為如此,全片的紀錄能量似乎就遜色了些)憶述他的生命篇章,不過,本片卻是最能用影像和紀錄圖檔清楚看到集中營的童年人生對波蘭斯基的生命影響,看完本片也才能明白何以波蘭斯基會選《戰地琴人》做為平生代表作品了。825-04.JPG

 

在千年動亂的巴爾幹半島長大的庫斯杜力卡(Emir Kusturica)則是這次大師系列作品的三位大師中最能大筆揮灑的導演,吉普賽文化中那種放狂不羈的野性,與現實人生的荒謬殘酷(塞爾維亞和波士尼亞戰爭都是他親身經歷的生命無奈),在他的作品中總能匯聚成交互驗証烘托的力量,同樣地,這部《庫斯杜力卡:夢遊狂人(KusturicaBalkan’s Bad Boy)》也不想走回歷史的地平線,回頭細究他的創作源頭與生命思考,反而是以更多的篇幅,描述他如何走回故鄉,在窮山峻嶺中完成木頭村(Drvengrad),保存了讓人驚豔的一棟棟木式建築;當然,聽他批判好萊塢如何謀殺電影,目擊他如何動用個人影響力推廣電影文化,甚至細述電影不會死亡,但會以更新科技的方式持續發光的觀點,也還是靈光點點,值得細品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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