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近來失望比例過高,我還是不願意錯過徐克的作品。
徐克導演的《七劍》是一部劇情失準、人物失焦,美學失衡的未完成電影。
未完成的尷尬來自拍片前期的規畫和時程緊迫下的剪接盲點。
首先,《七劍》的企圖心太大,該片製片曾經宣稱全片系列將有六集,《七劍》只是整個系列開宗明義的第一集,三位編劇之一的張志成在《七劍》的官網上更挑明了說:「這一部電影我們只想告訴大家『七劍』的由來,『七劍下天山』所經歷的第一次俠義事跡。」
如果企圖單純明確,倒也好辦,或許正因為後面還有五集續集,做為先鋒的《七劍》反而顯得瞻前顧後,三不五時就會有突兀的伏筆畫面(如古神兵出土),人物間的衝突關係曖昧模糊,不看劇情介紹,很難理解張靜初、陸毅和楊采妮的三角關係(才會有楊在馬房裡撞見張陸兩人黏纏的醋酸表情),然而看了簡介,就更難以體會楊采妮瞬間就移情黎明的心理轉折。
然而,《七劍》劇本架構上的最大問題則是人物的失焦。雖然,徐克只肯承認他衷心景仰黑澤明的《七武士》,斷然否認《七劍》有《七武士》的脈絡結構在內,然而,《七武士》三個小時演下來,你真正熟悉或喜愛的人物無非就是雋智的志村喬、魯莽的三船敏郎和跌跌撞撞的木村功三人,其他四位武士你很難叫得出名字,或是記住他們的豐功偉業;《七劍》的問題就更嚴重了,七劍中的劉家良、甄子丹、楊采妮和黎明都是知名影人,但是每個人都有一大段沈潛在地底的悲愴往事,只有糾結,沒有開解,只有鬱悶,沒有紓展……再加上,七個人再加上七把劍,每把劍都有拗口的名稱,既來不及看清楚劍的長相,也說不清每把劍的妙用,更別想把人和劍連結在一起……至於風火連城手下的十二門將更是每個人都有個怪名字,每個人卻都是黑衣黑褲,臉上再抹一層白粉,你怎麼認得出誰是誰(除了那一位長髮梳半天的唯一女性「瓜哥洛」陳佳佳形象最鮮明外)?這種電影內容和人物關係只有創作者一清二楚,如數家珍,觀賞者卻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的溝通落差,就是《七劍》最大的盲點。
不可能求全,就要重點突破,既然黑澤明的《七武士》的焦點只能集中在三人身上(《豪勇七蛟龍》的焦點更是只有尤.勃連納和史提夫.麥昆兩人,查理士.布朗遜、詹姆斯.柯本等人都是陪襯),《七劍》平均攤分戲分的結果就是大家面目模糊,完全失了魅力,劉家良的傅青主角色等同於帶出《七武士》的志村喬,黑澤明只用三場戲就讓志村喬在誘敵訪才上盡情展露他的智慧眼光,領袖地位自然確立,然而劉家良只有蒙面出場戲拍得虎虎生威,縱橫出入於十二門將的羅網,然而區區一個門將差些就在溪邊殺了他,沒有武技、沒有睿智,只有良心,只有傷痛,觀眾要如何認同崇拜?戲份天衡,或者說少了角色經營,就等於毀了一個引領電影魂魄的英雄模版。
編劇張志成還說:「《七劍》做為徐克的「新武俠電影」……在於那份回歸人本精神的取向,動作設計固然淋漓盡致,更深更廣的是『空間』的拓展,還有就是人物心境的寫照,以及角色關係的描畫,都是過往無數武俠電影所罕見。」大量的外景和樸拙的村居野服,確實讓《七劍》和《刀》得以並列為徐克新武俠電影的行列,那也是何平導演自《雙旗鎮刀客》標舉的中國西部武俠電影的考據風格,然而,天山美景只是地理空間的延伸,讓習慣了棚內作業的港產武俠片得能走出封閉空間,可是主要的決戰場面,卻還是回歸到燈火通明的夜戲和狹窄的室內空間,山河只是包裝,實際效用不大,一切就像那畫過天際轟然墜地的天火殞石一樣,徒有外形,卻不能產生實際戲劇張力。
做為武俠電影,剪接的氣氛和節奏則是《七劍》的另一個致命傷。
武術指導熊欣欣曾說:「《七劍》的武打特色就是『把人放到地上來打』。」把俠客拉到地面上來打,目的就是要追求合理可信的武打招術,目的就是要和《臥虎藏龍》的輕功飛行及竹葉上輕勁的夢幻武學畫清界限,立意是良善的,執行上卻是破綻百出,關鍵就在於刀來劍往的互動剪輯上,總是斷裂不連貫,破碎的鏡頭,意像和情緒的失落,使得武打場面少了流暢的視覺震撼與感動。
最獲好評的甄子丹和孫紅雷的窄巷決戰,其實也只是一方面承繼了《醉拳》系列的空間壓迫力道,另一方面則是要回到了以鋼絲吊弄的故技,徹底顛覆了電影原本要揚顯的人體工學的武技場面。矛盾的場面與效果,意謂著《七劍》武術革新沒有成功,甚至連剪接工程都應重新來過,因為電影有太多前後不搭的場景(張靜初的發狂與尋找學生的前後斷裂不搭,就是明証之一),即使以徐克最擅長的斷碎畫面快速銜接的「神經」美學都無法交代清楚,後製時間太倉卒,成了唯一的解釋與藉口,也是電影「未完成」的直接証據之一。
至於剪接失當的另一個証據就是川井憲次的音樂。單獨聆賞時,川井憲次的樂章層層滾進,氣勢不凡,但是放進電影中,樂音和畫面的互動關係完全不見了,不但沒有化學效應,連最基本的物理節拍都沒有了,音畫各行其是,沒有謀合,大大削弱了電影配樂可以撩動情緒的基本功能。
孫紅雷飾演的大反派風火連城確實表現搶眼,但是逗笑的效果勝過反派角色要能不怒自威,讓觀眾畏懼的條件,一句:「土匪!連女人都搶,禽獸不如。」的對白,嘲諷了對手,也揶揄了自己,「笑」果真不是不俗,然而就像他頂著大光頭,沒事抱著大琵琶的造型一樣,那是一個矛盾的角色,最愛算人頭點銀子他有資本主義商人的無情嘴臉,勢利不夠犀利;布下陷阱誘捕甄子丹的戲,少了鋪排因而不見機心;面對綠珠的憶舊與啃咬,刻意癡情,卻看不出硬漢的後天罩門,一切都像是為了演戲而演戲。是的,全片是真的只有他懂得用聲音演戲,懂得用聲音來征服觀眾,然而太過突出的個人表現則也暴露了《七劍》演技水平不一的弱點。
至於楊采妮的話白,從第一句就逗人發笑,每每在危機時刻還能讓人發笑,那就是美學失衡的最大失算。聲音的魅力在於創造可信的空間,同一個村子長大的孩子,沒有理由只有她一個講廣東國語,刻意要保留自然嗓音的結果,不但不能達到寫實張力,反而揭露了另一個完全不寫實的戲劇硬湊真相,就像《臥虎藏龍》中的楊紫瓊和周潤發,上北京見貝勒爺努力說拗口的京片子,是那個南腔北調的年代中合理可信的身段調整,然而楊紫瓊和周潤發私下談情說愛的時候,如果改用他們最嫻熟的廣東話時,那是人情之常,那是母語天性,全片的意境就可以更上層樓。不替楊采妮配音,不但使得她的身份啟人疑竇,更讓她的表演扞格了戲劇高潮。
《七劍》不是不懂得玩語言遊戲,甄子丹飾演的楚昭南為了要測試綠珠是否真心,故意用漢語說了句:「我相信你沒有出賣我。」理論上應該完全有如鴨子聽雷的綠珠,卻好像洞察機心地用韓語回應說:「你用漢語跟我講話,是不是不相信我?」不少人盛讚這兩句台詞是神來之筆,聽不懂,卻猜得透,交待了這對愛人的猜忌與疑慮,然而同樣的動作卻也可以解釋成綠珠就是聽得懂漢語,才知道楚天南在測試她,才會油生遭愛人懷疑的悲歎,卻也暴露了她或許曾經出賣愛人的可能(誰教她的心中有兩個男人呢?)
林青霞曾經感歎徐克最不會處理男女感情事,《七劍》中的楊采妮和張靜初的心中不也都是不能確知愛情的歸依嗎?大家都是身旁有愛人,心中有情人,有如紛亂線頭男女感情,最後就是讓觀眾失去了可以認同的重心。
徐克在電影中夾帶了「今天的孩子,明天的野獸」的深意,然而這句話是對照風火連城午夜夢迴的悔恨?還是七劍救民的惶恐與期許?蒼茫大地,無處著力,成為《七劍》最長最無奈的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