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記(Psycho)》誕生於一九六○年。那一年,希區考克六十一歲了,春秋鼎盛,技藝正值巔峰,他在《驚魂記》中信手拈來的每一個美學選擇,每一道手痕,即使時隔半世紀,即使後人已競相模仿襲用,依然鮮有人能夠超越。不時拂拭,不時重看,依舊是他的原汁原味最讓人歎服。
《驚魂記》的真正魅力在於希區考克將影音合體的力量做了幾近完美的展示,有時催眠,有時提示,有時隱喻,有時誤導,有時穿心……本文的十個觀察,或許能窺見希區考克當年創作的靈光。
首先,刀鋒意像是《驚魂記》的核心視覺,而且是從片頭動畫設計就已進行的催眠工程。簡單的八道橫線,先從畫面左右兩端直飛而入,再交錯出格,配合著作曲家伯納德.赫曼用切割和弦打造出來的飄動節奏,其實已然滲透著刀鋒畫過的切割力量。在希區考克執導的字幕出現後,一道橫線切入,橫紋變縱紋,上下彈跳,已然似在預告血花四濺的驚魂高潮了。
其次,電影開場先用橫搖鏡頭拍攝鳳凰城外觀,帶出星期五的時間點,攝影機繼而就從大樓屋外穿窗而入,直接闖入由珍妮.李飾演的女主角瑪麗安的偷情旅館房間;這種蠻幹硬幹的鏡頭運動方式,同樣暗示著主角即將面對的「無情暴力」。
希區考克選擇以黑白底片拍攝《驚魂記》的主要考量固然是不想讓最後的濺血戲,太過紅豔血腥,但是黑白攝影的第一場戲就是瑪麗安與男友山姆的偷情床戲;情人在床上翻滾擁吻,最撩人遐思的並不是男女的肢體交纏或情欲五官,而是珍妮.李身上的那對白色緞面胸罩,強烈的白色反光形成黑白電影中最強烈的對比光波刺激;雖然珍妮.李什麼都沒有露,卻讓人有無窮的「放大」想像。
這場戲的目的其實是介紹瑪麗安的人格特質。她渴望愛情,想要結婚,利用午餐時間外出幽會,卻因男友被前妻贍養費拖累,只能私下「偷情」;但她夠機伶,利用週末空檔就侵佔了老闆四萬美金巨款。從「偷情」到「偷錢」,她除了「偷溜」,別無其他選擇;於是,「落單」的瑪麗安就走上了「罪與罰」的遇害不歸路了。
瑪麗安其實是為愛情而偷錢,希區考克接下來運用了「獨思」和「獨白」的手法來呈現她的忐忑疑慮。這四萬美金太誘人了,然而一旦侵吞公款,就得「走路」;她並不是壞人,於是她很猶疑,三心二意,左右為難,但她一句話都不用說,只要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面整理行李,眼睛則是盯著放在床上的那筆錢,錢包畫面與眼神互動,就已將她「獨思」的天人交戰心情,畢現無遺(當然,敏感的觀眾此時也發現她悄悄將白色胸罩換成了黑色,從豔情到悲情的伏筆,亦已悄悄建構完成)。
決定捲款而逃的瑪麗安,此時陷進了新手犯案的焦躁狀態。希區考克此時用了「獨白」手法,瑪麗安一邊手握著方向盤開車,一邊預想著東窗事後的可能情況。老闆何時才會查覺?何時才會報警?「獨白」讓即將發生的情節有了推理重生的可能,「獨白」成為觀眾分擔瑪麗安心理壓力的邀請函。而且,瑪麗安千頭萬緒還沒個了結,前頭紅燈亮了,車子在斑馬線前停了下來,卻看見老闆正打眼前走過……老闆看見了車中的她嗎?注意到她不是才請了病假回家,何以已經換穿出遊了呢?作賊心虛,看什麼都擔憂,更會胡思亂想;觀眾看到了瑪麗安看見的一切,也分擔了她的壓力,此時畫面跳到公路夜景,主題音樂再度響起,迎面照來的車影燈光,還有什麼視覺語言更適合詮釋那種心亂如麻的情境?
接下來登場的交通警察,更印證了希區考克用視覺意像創造緊張的本事。交通警察,敲窗叫醒了昏睡在車內的瑪麗安。希區考克用了超乎正常的比例給了警察臉部特寫,立刻創造出驚人的壓迫感,而且他還戴了深濃墨鏡,一副莫測高深,卻能洞燭機先的精明威嚴。他壓窗催討駕照的臨檢神情,有如老鷹捉小雞的勢在必得,做了虧心事的瑪麗安先是虛與委蛇,既而不惜代價,草草換車,都讓她落荒而逃的焦躁緊張,有了直穿銀幕,撼動觀眾的能量。
影星安東尼.柏金斯飾演的諾曼.貝茲,是《驚魂記》最經典的角色。瑪麗安在雨夜中來到這家偏僻旅館(又呼應了她畏罪的獨行心情),第一眼看到的諾曼,眉清目秀,溫文有禮,有如鄰家好男孩,隨著談話吐露出他的情緒變化,加上瑪麗安聽見的母子對話(聽見不等於看見,卻是極高明又有效的誤導手法;看見又不等於就是真相,才有了劇情逆轉的伏筆),諾曼的變態人格才在迂迴包裝下,取得了圖窮匕現的張力。
貝茲旅館的起居室裡有極多的禽鳥猛獸標本,那是人類獵殺後的紀念品,卻也滲透出濃烈不祥氣息。諾曼與瑪麗安在這款裝潢的室內談心,獵人與獵物的緊張關係已然滲透溢出,諾曼更在標本牆邊的小洞窺伺她更衣。動物標本的殺氣,同樣取得了讓人心驚的暗示力量。
《驚魂記》最經典的浴室殺人戲,雖然只有短短四十秒鐘,從蓮蓬頭噴水、簾外人影、刀起刀落,驚聲尖叫,希區考克用了極其精密的分鏡表來剪接,全無任何刀肉觸碰的畫面,不見刀傷,亦不見噴血,唯一的血痕都隨著水流稀釋而去,一切全靠作曲家伯納德.赫曼用高把位的提琴聲來模彷利刃劃破人體的那種撕裂聲響,帶動觀眾的想像。這種無需看見,卻能想見的力道,堪稱驚魂之最了。
更厲害的設計則在是瑪麗安抵抗無效,頹然扯落浴廉,跌落浴室地上,圓睜的雙眼,似乎說盡了她不可置信的臨終心情。此時觀眾持續聽見嘩嘩流水聲,目擊浴室的血水和著蓮蓬頭噴出的水珠,快速朝排水孔流去,一種急速的消失感在眼前搬演。此時鏡頭先轉進澡盆的排水孔,再切換成瑪麗安呆滯無神的瞳孔(那是極撼動人心的蒙太奇手法),但是細心的觀眾會發現她的眼珠旁有一顆大水珠,分不清那是她死前的絕望眼淚或是淋浴殘存的水滴,看得到驚訝、絕望與不甘心。這是攝影機以最近的距離對臨終人體的細部窺視,迫人的死亡氣壓幾乎讓人窒息。
半世紀前的電影技術當然不如今日精緻,《驚魂記》有些橋段確實明顯看得出破綻(如變裝身影,如持刀手勢);有些情節亦嫌嘮叨累贅(例如最後心理醫生的人格解析報告),可以處理得再精煉一些;有些設計亦太精巧(例如諾曼時而男聲,時而女聲的雙重人格示意)。不過,《驚魂記》卻是一部真正懂得用視覺散播緊張氣氛的電影。每一幕的經典畫面,都承載著極高密度的劇情張力,這或許正是好萊塢會以《驚魂記》做骨架,拍出《驚悚大師:希區考克》的主要考量了。
對我而言,《驚魂記》絕對不是電影陳列架上的經典舊片而已。每一回重看,都有所得,每一回重溫,都能重沐大師加持的福氣了。
後記:本文是應新書「驚悚大師希區考克」而寫的導讀序文,我還不曾見過新片《驚悚大師: 希區考克(Hitchcock)》,無法欣賞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 )詮釋的考區考克究竟是何神采?更不知Scarlett Johansson詮釋的珍妮.李又是何等模樣?不過,這本「驚悚大師希區考克」還是提供了影迷認識大師的踏腳石,相關網頁連結於此,請大家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