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鏡子中,看見另一個自己,很多導演都愛玩這套手法。今敏在《藍色恐懼(Perfect Blue)》中既然玩起人格分裂的遊戲,鏡子就成了最便捷的道具。
已故導演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在《天才雷普利(The Talented Mr. Ripley)》中曾經有過兩場精彩的鏡子戲。
首先是麥特戴蒙(Matt Damon)飾演的雷普利,穿戴起富家公子狄奇(由裘德.洛/Jude Law飾演)的衣裳,對著穿衣鏡,就學起狄奇走路和唱歌的神采,從外型到神韻,狄奇的瀟灑、富貴與自在,都讓他由衷豔羨,學他扮他成為他,都成了雷普利不可告人的心事。但是此情此景卻也被狄奇當場撞見,羞澀又慌張地只能躲在穿衣鏡後方,只露出一個頭出來,然而穿衣鏡反射出來的人影卻又是狄奇的身影。
一個簡單至極的鏡中人影,說完了雷普利的曖昧情思。
第二個鏡頭則是雷普利一路殺人,事跡敗洩,被警方追捕之際,他連最衷心對待的同志戀人彼得(由Jack Davenport飾演)也狠心殺害後,黯然獨對著船艙臥室裡那面破碎的鏡子,每一張碎裂的鏡像都有著他的身影,每一副身影明明都是他,卻又亦都不是他了。
鏡子原本應該看到最真實的自己,可是「真實」是什麼?本我又是什麼?那個錯亂的假象才是「真實」,還是那個自以為是的「反射」才是真實呢?
日本導演今敏在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藍色恐懼(Perfect Blue)》中,女主角未麻原本是偶像歌手,想要轉型做演員,所以退出了美少女團體「CHAM!」,偏偏退團之後,「CHAM!」演唱的歌曲卻開始大賣(沒有她,人家更紅了),而她進軍電視的力似乎不很順利,第一場戲只有一句無關輕重的台詞(有沒有她,人家一點都不在乎),她的選擇正確嗎?她的努力有用嗎?挫折與焦慮,形成了人格分裂的壓力,似乎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為了成名,為了走紅,未麻必需敢於接受偶像歌手從不嘗試的豔情與裸露表演,「我是演員!」的自我期許,毋寧就是她自我安慰與洗腦的催眠台詞了。為了成名,為了証明自己的選擇是對她,未麻不但要拍敢於裸露的寫真集(任由攝影師的眼睛和攝影機偷襲她的私密禁區),還要像《控訴(The Accused)》中的茱蒂.福斯特(Jodie Foster)一樣,在眾目睽睽下任由男星趴在她身上,汗水交織地演出強暴戲……未麻是孤身奮鬥的女性,收工之後就只能回到自己窩居的小房間裡去療傷,工作的羞辱與挫敗,她都只能帶回寢室去療治。
也就在此時,以往總是穿著美少女衣服的「偶像未麻」開始出現在「演員未麻」眼前,只要有窗子的地方,她都可以看見昔日未麻在質問著今日未麻,嘲笑著她的失意與質變,也質疑著:「誰才是真正的未麻?」
在鏡子中,看見另一個自己;在恍惚中,撞見一個曾經熟悉的自己,未麻急著想要捉住那位「偶像未麻」,質問她究竟怎麼回事,但是每一回的接觸似乎是更大的迷惘與挫敗,今敏用了一個非常傳統,也極易辨明的切割手法,帶出人格分裂的層層轉進,以簡馭繁,相當高明,觀眾雖然認同也同情著「演員未麻」,也能夠從「偶像未麻」的冷嘲熱諷中,體會出更多「未麻本尊」正逐漸喪失本色的那種不甘與不捨。
類似手法,在法國導演瑪莉娜.德.范(Marina de Van)執導的《雙面驚魂(Ne te retourne pas)》亦有情趣稍異的鏡像把戲。
蘇菲.瑪索(Sophie Marceau)飾演的作家Jeanne因為寫出的童年往事被出版社嗤之以鼻,情思錯亂,開始驚覺自己的生活並非原本想見的模樣,房子擺設和子女模樣竟然一變再變,甚至還會在鏡子中看見了另一個自己,那是莫妮卡.貝露琪(Monica Bellucci)飾演的女人,同樣也叫做Jeanne,擁有著和她一樣的成長歷史與記憶。
就在蘇菲逐步想要解開謎團的過程中,我們就不時看見車窗裡反射出來的蘇菲人影竟然成了莫妮卡,《雙面》的特效,因而有了《驚魂》的力量。
這三種鏡面奇譚中,我最愛《天才雷普利》的刀法,既新鮮又多變,更有豐富多元的指涉與暗示趣味;今敏的《Perfect Blue》中,鏡像只像是調味劑,因為有戲中戲的穿插交錯,才讓現實與夢幻的流動變得詭譎而有趣;至於《雙面驚魂》則是故弄玄虛,總結到一場童年車禍的血脈相連,邏輯和佈局都太牽強,給人瞎掰之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