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緊有致,快慢有序,都是說故事高手心領神會,運用自如的技法。
留白,是中國傳統繪畫的重要美學概念,留白,氣韻才會生動,對照密度紮實,目不暇給的戲劇章節,一筆留白,就有了呼吸空間,法國導演羅宏.康特(Laurent Cantet)執導的《我和我的小鬼們(Entre Les Murs)》的壓軸空鏡,就是最精彩的兩筆留白。
《我和我的小鬼們》的主要劇情都發生在一所法國巴黎的國中教室之內,所有的師生關係與對話,基本上就是三部HD攝影機現場捕捉所呈現的臨場真實感,也因為主要情節都發生在四面牆之內,羅宏採用了不少近距離的人物特寫鏡頭,精細又微妙地掌握了師生角色的各種情緒反應,互動之緊密,有如一場高手過招的乒乓球賽,你來我往,一股氣就在小教室內快速流竄。
電影從學期開場,以放暑假做終,有教有學,有歡呼,有沮喪,有啟蒙,有論辯,所有的悲喜情節都集中那四堵牆內,即將升國三的同學開始有了升學或就業的生涯規畫壓力,教學成果到底帶給學生多少實用的知識,亦成了教育目的是否落實的思索,就在熱鬧高潮之後,羅宏採用了兩個空鏡頭做為全片的總結。
兩個空鏡頭其實都是那間教室,原來坐滿學生的小教室裡,一放假,就全空了,有的椅子乖乖平放,有的則是斜靠書桌,老師學生不在了,教室依舊在,等待著下一班的新學生繼續坐進那個空間,開啟另一堂的人生課程,原本極度喧鬧的空間,就在乍然來到的空鏡頭上,強迫觀眾進行留白的沈澱思考。
這兩個空鏡頭一個從教室後方往前拍,一個則是從教室前方往後拍,前者代表學生觀點,後者代表老師心情,一教一學,一前一後的交叉效應,訴說的正是課堂學習的目光流動方向。簡單又有力替「教室」的「空間」意義做了語重心長的註解,也呼應了全片探索教育意義的主題。
電影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透過最平凡簡單的鏡頭訴說著最深遠寬厚的意義,明明就只是一間人去樓空的空教室,但是壓軸浮現時,你就是會憶想起那座空間的往事,以及想像著未來的可能發展,也就是說空教室一點都不空,不但往前勾連,也往後延伸,來不及改變的已成為過去,下一堂課還要繼續如此嗎?成為全片韻味深長的一聲歎息。
《我和我的小鬼們》能夠獲得2008年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導演羅宏.康特的場面調度功力自然居功厥偉,不過,鬆緊有致的美學韻律也是他不流凡俗的功力,例如老師作家佛杭蘇瓦.貝加度(Francois Begaudeau)和學生起了爭執,他的評論被學生斷章取義,情急之下的口不擇言,更遭學生擴大解讀,緊咬不放,誤解加誤會,最後演成暴力流血事件,成為全片的最高潮。沒有人懷疑他循循善誘的用心,但是人生的乒乓,從來不是規規矩矩照著遊戲規則進行的,事件暫時告一段落後,充滿挫敗感的老師,窩進沒有人的餐廳裡吸起菸來。
老師很悶,廚房阿姨不是不明白,但是基於職責,忙著收拾餐盤的阿姨還是告訴他說:「這裡不能抽菸。」老師尷尬地回應說:「我知道,我看這裡沒人嘛。」禁菸的場所,因為沒人在就可以違規嗎?君子不欺暗室,這樣的邏輯,其實禁不起檢驗的,阿姨沒有再說話,但是老師自知理虧,趕緊捏息了菸,起身走人。
這場戲,一鏡到底,前後不到一分鐘,安排在戲劇高潮之後的小空檔,讓觀眾更進一步窺見了老師的脆弱與空虛,極度緊密的章節後,突然來了一筆側寫,看似「轉軸撥絃三兩聲」卻有了「未成曲調先有情」的氣氛鋪排,所有沒有說出口的心情與意境,早已躍然銀幕。
看似空無,其實更加密實有力,留白,讓氣韻更加生動,鬆緊有序,好戲就更有力,這些美學理論,都清楚落實在《我和我的小鬼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