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菸有礙健康,卻是很多電影用來表現角色心境/情境的工具。
張曼玉在《錯的多美麗(Clean)》中飾演一位有毒癮的歌手,丈夫因為吸毒致死,她也因此坐了半年牢,為了能夠見到親生兒子一面,她咬牙戒毒,也努力在精神神恍惚中找工作。她能夠拒絕重毒─海洛英;但是她卻拒絕不了輕毒─香菸。
電影中的她歷經千劫萬劫後,終於來到舊金山的錄音室,等待著灌錄唱片,休息時,她整個人就躺在地上,全身放鬆,手上一隻菸,不時就叼到嘴上吸它兩口,精神穩妥後,再起身開始灌錄唱片。從錄音室誠懇的語調和態度中,大家的解讀都是她的窗外有藍天,她即將「清洗(Clean,本片的原意)」乾淨,日子可以重新開始,可以從爺爺和奶奶手中接過兒子,一起迎接新生活了。
菸,就是張曼玉詮釋這個角色的重要道具。
咖啡、檳榔和菸各不相同,但都可以讓人上癮,也會造成不同的身體傷害,但因不是立即致命的傷害,所以,很多人都靠著咖啡、檳榔和菸來提神、解悶,靠著不同層次的陷溺和麻醉來平衡情緒。其中,香菸一根接一根地抽,通常就被解讀成情緒不寧、煩燥難安的心靈反射動作,叛逆少女如此,怒目少年亦如此,老奷巨滑如此,煙視媚行亦如此,久而久之,好用就用到爛的表演模式,竟然就成了最最俗爛的電影符號,很少能夠給人新鮮的震撼!
侯孝賢導演是我尊敬的導演,當年,他還沒有拿到威尼斯金獅獎時,《尼羅河女兒》到坎城影展參加導演雙周觀摩,電影中描寫台北男女的俗悶生活,影片中人不時就拿出打火機,那都是DUPONT式的摩登玩意,一打火就會有清脆的響聲,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覆結果,法國觀眾先是輕聲笑,響到第十次,而且還要繼續響下去的時候,各種不耐的情緒就開始浮現,有人噓,有人離席,他們散發出各種雜訊和情緒讓也在現場的我好生為侯孝賢叫屈。
是的,重複的動作會讓人生煩,但是人在其中,每天都在重複多少一樣的動作,卻經常渾然不覺,侯孝賢就用這麼簡單的重複動作來表現台北人的單調煩悶,就像「千禧曼波」裡的舒淇和段鈞豪一樣,點菸、抽菸,真的是他們打發時間、打發無聊人生的必要動作,只是透過電影的放大和聚焦,乏味又醜陋的本質就這樣浮現了出來。
《威尼斯早晨》的男主角不也在禁止吸菸的工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菸,又一根接一根地扭棄地上,或是被工頭警告拔掉。原本只是無意識的抽菸習慣,就在導演的刻意處理下,有了讓人深思的生命層次。
最經典的吸菸畫面,不是葛倫.克蘿絲在《101忠狗》中用長菸嘴來表現的壞女人典型,而是《畢業生》中的安妮.班克勞馥。
安妮在《畢業生》中飾演精明能幹的寂寞婦人,菸不離口,成為她獨特的商標,心機很深的她,眼珠一轉就看上大學才剛畢業,還不知道人生何去何從的好友之子達斯汀.霍夫曼,要找他填填饑腸。簡單講,電影劇情就是阿姨成了餓虎,傻侄子就成了羔羊,雖然兩人年紀差了一大把,倒是還有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姿色,再加上「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衫」的古訓,屢試不爽,所以兩人很快就上了旅館開房間。
但是,達斯汀真的很緊張,開個房間就開個十分鐘,搞得大家神經兮兮的,原本是通姦偷情的戲,卻變了糊塗喜劇,好不容易進了房間,來不及開燈,來不及脫衣,來不及把菸給熄了,達斯汀就一把撲了上去,故做老練地緊吻了安妮,半响之後,達斯汀鬆了口,安妮才如蒙大赦地把剛才的那口煙給噴了出來。
這場戲就是最高明的神經喜劇,用最不合理,又最不著痕跡的動作來表現人物的惶恐與不知所措。
《錯的多美麗》中的張曼玉一開場就是在諸多不順的生活裡掙扎著,老公是有才氣的歌手,卻因為吸毒而困於淺灘,經紀人不歡迎她,其他歌手排斥她,連老公也把怨氣出在她身上,此時的她菸一根接一根地抽,什麼話也不用說,她的苦,她的悶都在臉上都在煙霧間,最後只好出外買毒,尋找更強猛的解悶方式。
靠菸來說話的表演方式,多數人都是可以一看就明白的,但是張曼玉的本事絕對不只如此,我期待著她演出「清洗」的層次,從毒虫到菸槍,如果真的放下針筒就立地成佛,那是神話,一點都不真實,沒人信的,所以,我們只能慢慢地看著她在煙霧繚繞中破繭脫困,看著她的煙塵歲月慢慢淡去,看著她努力在面對兒子的時候不要讓他聞到身上的菸味,那是挫敗、懦弱的昔日氣息啊!
終究,張曼玊走出了錄音室,院子外頭就是舊金山的朗朗晴天,明天會更好嗎?看看她手上有沒有菸吧?電影無非就是符號的傳遞和解讀,答案就在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