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筆寫情.大筆馭氣
在台灣田園山頭,一樣也可以拍出中原大地群馬奔馳的雄渾氣勢,這是王童在《策馬入林》中展現場面調度和攝影鏡位就完成的視覺功力。
拿日本軍樂鼓號對照台灣嗩吶,就看出「日本巨大台灣細小」,「日本粗暴台灣悲嗆」的文化對比趣味,這是王童在《稻草人》透過道具並列就完成的視覺震撼。
從美術轉任導演的人難免都會有意無意間凸顯自己的美術功力,但是美術出身的王童深諳「影像不等同於畫面」的道理,篤信寫實主義的他總是避免刻意雕琢畫面,而是回歸實用人生,再從中擷取美學力量,「為了美術而美術是不對的,」王童表示:「美麗的畫面,再美也不過像是彩色月曆,不能帶給人們感動的力量。電影中的美術不是用來唬弄外行人的,看似平淡素穆,卻有硬功夫內涵其中才是本事。」王童追求的影像就是言之有物,要能深入戲劇核心,傳達豐沛的能量與資訊,讓人一看即懂即明白,而且能有會心一笑的力量。
例如,《策馬入林》中的五代十國歷史背景,無需字幕,無需旁白,只要透過彷雲崗石佛的林立雕像,以及彷唐風情的古廟山寨,歷史的質感和滄桑動亂的時代風情即已穿透銀幕,再透過假透視法的場景配置,狹窄擁擠的棚內攝影,也就能鋪展出寬廣的景觀力道。
例如許多人盛讚王童在《稻草人》中重建了台灣早期的「土角厝」和粗布麻服的質感,讓時代風情躍然銀幕,但是攝影師李屏賓透過蓊鬱竹林的選景,更直接有力地捕捉了台灣田園風味,一個蘊含千言萬語的鏡頭勝過人工造景,這正是王童服膺而且身體力行的美學風格。
這也是為什麼《無言的山丘》中,陳仙梅飾演的琉球雛妓富美子只要對著油菜花田,望著海天角落,她的思鄉之情即已溢於言表,而那副青春姣好模樣,就足以能讓涉世未深的長工阿屘(黃品源飾演)一見傾心,善用影像敘事的王童,不用言詞,一個場景,一個鏡頭就說出了攸攸人世的兒女情長了。
偶有雕琢,王童的詩意心情也總能讓人擊節讚歎,例如《策馬入林》中的男主角何南(馬如風飾演)在大哥中了官兵埋伏被斬首後,憤而在林間強暴女主角彈珠(張盈真飾演)的戲,鏡頭不拍肉體磨磳,不拍情欲嘴臉,只拍男女雙方各一隻腳,一個踢踹,一個蹬磳,欲望與悲憤的矛盾情緒已無需其他言語了。
感情內歛.情深無語
王童曾經形容自己的創作理念:「好電影,總要能撩起觀眾的衝動,繼而有回味的空間,讓觀眾細品創作者意欲傳遞的訊息。」做為說故事的創作人,他比台灣新電影的多數導演更懂得在故事經營上添汁加味,而非一味打造個人風格,忽略戲劇趣味;然而比起通俗劇的濃烈煽情,他則是多了幾分理性的自制,在內斂低調的內心煎熬中反射人生情境。
實務上,王童不愛傳統戲劇以主線敘事貫穿濃度,偏好多角經營,多線發展的劇情結構,一針一線,看似不經意地穿梭來去,時代風情卻也就如此緩緩展現。《無言的山丘》中,苦悶的礦工喜以人物春宮模型逗樂,看似插科打諢的情節與道具,卻直接道出了礦工在暗無天日的礦坑中討生活的沈重壓力,所以追逐男女嬉戲以求發洩,也因此帶出了蓬勃興旺的妓院風情,同時不但從而帶出兩度做寡婦的阿柔(楊貴媚飾演)在發薪日汲營肉體交易的無助人生,也讓同一個屋簷下的阿助(澎恰恰飾演)越想越不是滋味,從干預到示愛,從無力到歡欣,陌生男女的感情世界就在層層轉進的人生互動中有了人性的光輝與溫暖。
同樣地,《策馬入林》中何南因大哥有了血光之災,而有遷怒彈珠,強暴肉身的血光報復之念,彈珠亦不甘示弱,在何南起身寬衣後,即以髮簪刺中何南背後,心中有恨,穿刺為報,男女易位,勢均力敵下,何南不拔背上之簪,彈珠委身上馬,無言相隨的影像,則是具體而微說出了彼此由相對而諒解,由創痛來療傷的同理心,進而來到情意暗生的相憐相悅境界,也讓傳統戲劇中黑白分明的正邪角色,有了更開闊、更人性的理解角度,突顯了王童悲天憫人,不以傳統框架界定人生是非的戲劇掌控。
王童的作品一向關懷最低階的小人物,在表現這些手無寸鐵的小老百姓面對荒謬命運的卑微處境,不時亦有讓人莞爾的高級幽默,《稻草人》中的陳發(張柏舟飾演),被窮困生計壓得抬不起頭來,祈求土地公庇佑,卻不時口吐悲憤髒話,完全不合時宜,不合禮法,卻強而有力地表達了無語問蒼天,卻又不能不委屈求全的進退兩難;同樣地,跋山涉水扛著美軍炸彈要去換獎品的陳發兄弟,卻被當成禍害,只能把炸彈拋入海中,最無奈最絕望的人生卻沒有在此畫上句點,反而是一直不爆的炸彈,猛然在海底爆開,炸死成群魚兒,人生巧合反而有了天公疼戇人的反諷趣味,最後,陳發一家老小祈願著三不五時能有天降炸彈,就能有海魚可吃的謙卑夢想,也因此有了讓人熱淚盈眶的笑謔能量了。
知人善用.開發潛能
在做學徒的奮鬥人生中,王童從不忘感謝前輩大師的開悟提攜之恩,在他的創作人生中,他亦從不吝惜替合作夥伴開創機緣,攀登人生巔峰。
王童的導演人生中,成功在《假如我是真的》中改造香港歌手譚詠麟,在《看海的日子》中改變台灣女星陸小芬的演技縱深,使他們得能以精湛演技獲得表演桂冠,眾多原本只在本土電視劇中以誇張演技討好大眾的本土影星如文英、張柏舟、卓勝利、吳炳南、澎恰恰和楊貴媚等人,亦在王童有血有肉的戲劇作品中,如魚得水般悠遊自在,展現生猛活力。
至於技術人員方面,勇於創新的攝影師李屏賓在《策馬入林》和《稻草人》中展現的攝影功力和企圖心,讓他順利成為最搶手的台灣攝影師;曾獲四座金馬獎音樂獎的作曲家張弘毅也是毛遂自荐後,得能從《看海的日子》、《策馬入林》到《稻草人》,盡情探索傳統音樂與現代影像的共鳴互振手法,後來的陳昇與陳建騏等音樂家亦得能在王童的作品中一展所長,成為台灣電影的幕後英雄。
王童曾說:「我看到劇本時,空間和畫面就出現了,看到演員時,血肉和靈魂就出現了。」拍片和繪畫都不喜歡重覆熟悉風格的王童,在挑揀演員時,特重內在的潛力與韻味,「我的工作就是負責把演員的味道給勾出來。而且藝術要新,不能熟練,熟練就易重複,一旦重複,就易生怠惰。」所以他著重演員表演的新鮮感,強調高反差的戲路嘗試。同樣地,技術人員面對求新求變的王童,也就得不時面對強大的需索壓力,滋發挑戰新視野新方向的反彈能量。
結語:
中影退休後,王童仍有滿腔壯志,他的工作重心從劇情片轉往三D動畫製作上,要以自己專精的美術和戲劇功力,帶領台灣動畫走出傳統代工框架。改編自傳統話本小說《西遊記》的《紅孩兒:挑戰火燄山》,舉凡造型,節奏,視效和音效上都有新人耳目的成績;籌拍中的《大象林旺爺爺的故事》則試圖以本土的動物傳奇打造台灣動畫的偶像魅力,甫獲得國家文藝獎的王童提起電影,雙眼就有光有熱情,強烈的企圖心,旺盛的鬥志,依舊在他體內燒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