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片時期的配樂,往往因地因人因設備而異。白景瑞導演的《台北之晨》不管是陰錯陽差,或者刻意為之,最後傳世版本就是無聲版,聲音的空白,因而有了想像空間,也因而有了再創造的機緣。這次台北電影節播出的林強版配樂,就是有趣的聲音實驗。
白景瑞導演的《台北之晨》,拍攝之初究竟是想拍有聲片?抑或無聲片?
黃仁編纂的《電影阿郎:白景瑞》,壓根兒沒有提到這部當年未能完成,更未公開放映的作品。
電影資料館的《龔弘:中影十年暨圖文資料匯編》中留下兩種說法,首先是引述李行的回憶提到龔弘請教從義大利回台的白景瑞想拍什麼,白景瑞的回答是:「我想拍一個沒一句旁白,沒一句說明,沒有音樂,我想拍紀錄片。」
但是龔虹一書的下一頁訪問該片攝影賴成英的回憶則是:「……他還找了各種各樣的聲音,組合成台北的聲音環境,以此來介紹台北……」
李行的印像中,顯然《台北之晨》的拍攝初衷朝向「默片」,刻意剔除聲音表現的紀錄作品;然而,根據賴成英的說法,《台北之晨》會是只有環境聲響的實驗作品。其實,李行後來在《當代台灣影像》DVD中的文章又有了補充:「…實驗性的黑白紀錄片「台北之晨」,無旁白祇有音效…」
綜合兩人說法,沒有旁白和音樂,希望用音效來呈現,或許比較接近事實。國家電影中心後來從片庫中找到的無聲工作拷貝兩捲,相當程度說明了這部因故中止製作的電影片,在後製流程中的殘體本貌。
根據林盈志在「台灣當代影像 從紀實到實驗 1930-2003」一書發表的「起跳的高度─白景瑞的處女作台北之晨」一文中找到,也附錄於文章後面的「台北之晨拍攝腳本」中,「沒有旁白,但有各式聲景」的聲音元素都列在其中,顯然聲音的思考確實是這部紀錄片的特色之一,只可惜,最後影片沒能完成,聲音如何表現,也就成為無解的懸案了。
讓人好奇的是初始的構想是有聲音的,但會是什麼樣的聲音與音效?浸潤在義大利新寫實電影氛圍中的白景瑞會用多寫實的聲音表現台北?還是會改用多前衛的手法?《台北之晨》的無聲殘本,卻也提供後代的音樂家或聲音實驗室極其開闊的想像與實務空間,亦即:如果加上聲音(不管是音效或音樂),新版的《台北之晨》會是何款情貌?
《台北之晨》的歷史意義在於透過安排下的紀實手法,保留下1964年的台北舊觀及台北人生活情貌,一切就如李行回憶的說法那般:「…都是真實的生活,全片沒有一句旁白,但讓人看完,覺得那就是台北的早晨,台北的早晨原來是這麼有朝氣。」
「朝氣」這兩個字相當程度說明了白景瑞確實想過要迎合當時中影總經理龔弘倡導的「健康寫實」理念:不管是勤奮做早操的早覺會男女或者學校操場上的健身操,或者是騎著單車挨家挨戶送報,甚至還能單手飛送的帥氣學生(白導演的兒子白起榮在台北電影節的映後座談中特別提及,白景瑞當年在義大利求學時也曾辛苦打工,其中就包括送報,所以他會在作品中夾帶進自己的青春經歷),或者是街頭上川流不息的上班男女以及工廠中排隊打卡的女工們,以及已經在課堂上翻起筋斗或唱起海頓聖詠的年輕學子,甚至駕駛著機械板車進城的父子……都以不同形式承載及散發著「朝氣」能量。
然而,《台北之晨》未能得見天日。龔弘的疑慮之一或許是送報生的前一個鏡頭是清道伕在掃地,只見地上散落著被人踩過,已經殘破的「中央日報」頭版(你可以想見在那個戒嚴年代下,黨報遭人如此踐踏,會激生多少政治波瀾?雖然,這個畫面只要咔擦剪掉,或許就可以無災無痛);龔弘的疑慮之二或許是全片從暗黑的松山機場帶出破曉時分的台北清晨,一切才要從黑夜中甦醒過來,黝黑的建築,空曠的街景,甚至在晨曦時刻,充滿詩意的挑夫上橋場景,寫實是寫實了,健康與否?卻可能帶來負面解讀;至於白氏「台北的聲音環境」是否太過前衛大膽,導致龔弘疑慮躊躇的第三個原因?
然而,從1964年到2019年,55年的歲月過去,《台北之晨》的無聲影像反而提供了後人從聲部切入,重新再創作再詮釋的導電體,作曲家林強面對的考驗或挑戰,一方面相當接近於默片時期負責配樂的音樂家:用聲音讓電影活起來,讓電影變得更好看。不管那是音效或者音樂;另一方面則在於如何透過新手法,讓半世紀前的影像得著更開闊的表現空間。
只有20分鐘長的《台北之晨》,確實可以透過擬音手法,重建環境聲音,然而虛擬的聲音重建終究未能替一部不盡寫實的紀錄片創作更震撼的觀看效果,拋開寫實的羈絆,改換聲音敘事的模組,是否更有想像力?試想,片中的大會操、鼓樂儀隊、宗教儀式或者戲曲環境就算重現,也只能是看見什麼影像就配什麼音樂的所謂Mickey Mousing同步擬音,別無他效,卻會因影片主題的流動造成聲部的參差混亂,因此,擺脫聲景羈絆,換上配樂形式來主導音樂律動,與畫面唱和對話,是否更有挑戰趣味?
國家影視聽中心七月六日發行的《台北之晨》的DVD中,收錄有五款版本,除了原本的無聲版,另外有兩款錄5.1聲道與立體聲的林強配樂版,另外則是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與國家電影中心合作,由「臺灣聲響實驗室」擔任製作團隊,請另一位作曲家陳家輝結合聲景採集素材,結合Ambisonics技術的環場音像裝置的陳家輝配樂版,同樣也分5.1聲道與立體聲版本兩款,從無聲到有聲,從樂音到結合台北聲景的混音版,提供了對《台北之晨》的多重聲音想像。
《台北之晨》是1964年作品,那一年林強出生,我喜歡林強形容他的創作心情::「看到影像裡我未曾經歷的時空,有種夢幻著迷,對影片的喜愛跟直覺,用電子音樂的抽象形式,藉著音波的震動穿越時空,回到影片裡與曾在這城市的前人交流。」
然而,《台北之晨》其實許可更多元也更開放的解讀,除了林強或與陳家輝的版本,當你點選「無聲版」,再用自己的方式來替這部56年前的電影做出新款聲音詮釋,是不是也是一種向白景瑞,以及向那個曾經存在,卻已經被很多人遺忘的年代致敬的方式?
至於這張DVD中的另一部作品《持攝影機的男人》的林強配樂,改天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