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競賽不像跑百米,誰最快,誰就拿金牌,電影競賽很唯心,評審團的品味、學養與恩怨糾葛,決定了最後結果。雖說標準不一,但從每部作品的精華結構,依舊可以清楚辨識創作者的才情與精算。第五十四屆金馬獎的五部最佳電影入圍作品,各有犀利刀法,但就「新創」指數來論,台灣導演的銳猛與圓熟,更勝一籌。
持平來論,今年入圍最佳影片的五部作品,都夾有濃烈的「政治」指涉,有的辛辣見骨,有的含蓄滲血,有的夾議夾敘,嬉笑怒罵,都看得到電影人的傲氣與堅持,高下就在於對七寸要害的拿捏,以及是否兼顧了藝術火候。
中國電影因為涉及審批掌控,長期以來,有些作品刻意求工,大玩形式,表面上敢衝敢撞,最後一記回馬槍,都不忘替政府擦脂抹粉,終究還是替政治服務的主旋律作品;今年中國作品多了胡椒,少了糖粉,格外嗆口(馮小剛的《芳華》則依舊是例外)。
例如《嘉年華》重批了警察包庇權貴,結合醫師吃掉了一起性侵案;《輕鬆+愉快》則是透過天下皆賊的寓言,消遣了公安既然無法用「河蟹」手段解決騙子,酒酣耳熱後,乾脆吸納賊兒做幹部好了。
張艾嘉的《相愛相親》或許是她初到中國要接地氣,或許是女兒本色,批判力道相對之下陰柔和緩,畢竟她要談的是愛,不是政治。所以,批判媒體,點到為止,反而是透過補辦結婚證明的千難萬難,凸顯了中國發展快速,城鄉舊貌都已不存的「開發」現實,驚歎多過感傷,乍看之下還有些刺眼。
台灣的《血觀音》則是透過一場接一場的飲宴,裂剖了官商坐地分贓的勾結生態,有人蠶食,有人鯨吞,有人喪身,有人滅門,楊雅喆導演用大紅大綠色系打造出來「豔麗於外,糜亂於內」的「彼岸花」視覺,搭配滿面含笑,暗下毒手的偽善官商,以及靠眼神就能心領神會的暗盤交易,那種高來高去的拚鬥手腕,讓人冒汗。
相對之下,黃信堯的《大佛普拉斯》則是兵分兩路,副議長帶頭的狂歡朋分或者阻擾警方辦案,屬於傳統路數,唯有回到大佛身上,才切中要害。不論是男女信眾「阿彌陀佛」的唇齒交鋒,或者護國法會上,佛腹內傳來的敲打聲,都在表象故事之外,多了心機流動,也多了讓人細品尋味的空間。
書寫醜陋的方式有兩種,擊鼓隆隆,力道狂猛,卻也難免因此著相;曲筆輕觸,意趣橫生,才有餘韻。《大佛普拉斯》有素有葷,除了譁眾,還能灌頂,視野最廣,意境最高。
至於技藝,五部入圍電影都有驚人之筆,都有好戲可看。
《嘉年華》 夢露底褲風光 首尾呼應有深意
首先,瑪麗蓮‧夢露《七年之癢》被地鐵熱風吹起白裙的巨大雕像,無疑就是《嘉年華》畫龍點睛的破題大刀。
電影開場時,導演文晏就讓女主角文淇拿起相機,仰拍夢露的裙底風光,一代紅伶的內褲特寫,點出了世人對女體的貪婪與剝削,偏偏這就是《嘉年華》的主題。破題是夢露,結尾亦是夢露。文淇最後騎著電動機車,顛顛簸簸上了快速道路,別人是鐵包肉,只有她是肉包鐵,那種命在旦夕的危機感,點出了小女生即將被虎狼吞噬的命運;接下來,鏡頭從正面滑向側面,有輛大卡車從後面超車上來,橫躺車上的正是拆卸掉的夢露雕像,曾經讓人迷戀與崇拜的偌大女神,如今成了廢物呼嘯而過,那不就是少女夢想的崩毀?最後,攝影機再滑向文淇的車後,才十六歲的小女孩究竟要駛向何方呢?女神卡車漸行漸遠,茫茫茫茫…。
用名人雕像做文章,文晏不是第一人。《嘉年華》這場戲,想來是向希臘名導安哲羅普洛斯《尤里西斯生命之旅》中被支解的列寧石像致敬,手法與概念不算原創,難免遭人物議,卻未必失分,關鍵在於《尤》片的列寧石像直接訴諸歷史記憶,《嘉年華》則多了鋪排,有頭有尾還有轉折(商人在女神腿肚上張貼小廣告),青春夢碎的鋪排鏗鏘有力。
《輕鬆+愉快》 好個天下皆賊 慢板美學任褒貶
中國導演耿軍的《輕鬆+愉快》,故事風格近似美國柯恩兄弟的《冰血暴》,人物造型與冷冽美學接近芬蘭導演阿基‧郭利斯馬基。這種類比,雖是讚美,卻也同樣是種侷限與綑綁,畢竟,美學風格可以臨摹大師,觀眾終究要問導演的新意在哪兒?
《輕鬆+愉快》片頭片尾都有單調清冷的敲鑼聲,讓人想起謝晉導演在《芙蓉鎮》中曾用這款鑼聲,批判著政治運動前仆後繼的往日噩夢。但《輕鬆+愉快》的趣味卻在小城已如鬼域廢墟,偏偏騙子卻絡繹於途:賣肥皂的是騙子,和尚是空子、基督徒是傻子,還有連行道樹都守不住的楞子,連公安都懂得用肥皂迷藥劫色,一座空城還想靠尋人啟事找媽媽和公安……。耿軍採用「天下皆賊」的寓言手法,或許是想要避開遭人對號入座的聯想,再用笨賊蠢蛋的詼諧慢板,避免「宵小崇拜」的指控,用心良苦,懂的人,覺他帥,不懂的人,就嫌悶了。
書寫荒唐,通常採用快板行書,《輕鬆+愉快》卻偏好拙笨慢板,全片最犀利一場戲來自騙子、空子、楞子和傻子遇到掏出手槍的公安,先是呆若木雞,既而不約而同往左右逃竄,公安對空開槍,四人只能低頭回歸原點,但是稍有空隙就再逃一次,等到公安對人開槍了,不想死也沒死的四人就一步步逼向公安,因為子彈打完了,雙手難敵八拳……。耿軍用長拍鏡頭呈現了荒草田裡「逃─回─再逃─再回」的諧謔動線,把冷冽美學發揮得淋漓盡致,只可惜光線不搭,時序跳tone,雕琢刀痕太過鮮明。
所有的場面調度都賴創作者匠心操作,高妙就在「露」或「藏」。《嘉年華》與《輕鬆+愉快》都急著「露」,怕你看不見;《血觀音》與《相愛相親》則懂得「藏」,不怕觀眾不識貨。
《血觀音》 貴婦談笑納富貴 狼狽亡命嘆餘生
楊雅喆導演的《血觀音》,把所有的優雅都獻給了女角,但也附贈了無情、殘忍與窘迫。棠家三女平時衣香鬢影,有禮有節,談笑間吃人,圖窮匕現之後,吳可熙帶著文淇逃亡出海,李後主是倉皇辭廟,吳可熙則是手腳並用,在亂石錯疊的海岸邊,一個一個礁石爬過去,昔日優雅,如今佝僂,這次第,怎一個狼狽了得?
文淇的那句:「我是為妳好。」點不醒夢中人,只能各奔前程,此時,搭船的上了小舟,直線向前,走山的穿越芒草,曲線迂迴,就在時間與空間,直線與曲線終於再撞在一起時,觀眾看見了一團烈焰。所有該預告的,早已都鋪排就緒,最後猛然一抽,親骨肉照樣翻臉的辛辣,頓時直衝腦門。
楊雅喆的低調魅力在於不動聲色,卻暗潮洶湧;張艾嘉餘音裊裊的內斂功力則用在記憶和交心的私密空間之中。
《相愛相親》 雞毛蒜皮見真情 模糊人影道分離
《相愛相親》的關鍵物件是女性受難古蹟─貞節牌坊。電影的大房姥姥守了多年活寡,因為沒有男人的照片,只能把男人的名字繡成字,掛在牆上;接下來,在二房家中見到男人的老年照片,才驚覺人物全非,男人不再是她記憶的模樣;最後,透過科技合成,終拿到一張老妝合影,卻被滂沱大雨全給淋濕了,她想用紙擦去水痕,卻一下子就刮白了男人的五官,等在記憶裡的容顏,就這樣毀了。從相思到模糊,再到幻滅,張艾嘉書寫的女性心情,為最後那句:「我不要你了。」蓄積了催淚能量。
這種繞著男人容貌轉的手痕,呈現「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最終見山還是山」三層轉折,出手很重,只不過最渾然天成的高招,卻在張艾嘉與田壯壯同車出遊,千迴百轉的心緒,在芝麻蒜皮的瑣碎細事上,逐一抖落出來,那種千山萬水走過,看遍繁花,終究只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溫潤心情,不動聲色地把貞節牌坊,送進古蹟陳列館中了。張艾嘉的電影創作,一路上緊守著「一生只愛一個人,一生只為一段情」的心法,格局一次高過一次,隨著歲月滋養,更加圓潤自在,已然是她的巔峰之作了。
至於黃信堯的《大佛普拉斯》,則是台灣電影的奇蹟,因為他一手打造出台灣電影少見的那種既繁複又嚴密的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的主要核心來自音畫理應「同步」,結果卻完全「不同步」的行車紀錄器。車外空曠無趣,車內春意盎然,此其一;富人行淫,賤民意淫,此其二;偷窺樂歪,偷窺送命,此其三。
除了這條主軸,黃信堯另外還輔佐了多重的平行論述,讓表象與實體的交集對話更加鮮活:菜埔的大鼓,永遠搭不上樂團節拍;肚財的「襲警」影帶,不但是任人看圖說話的「一圖兩述」,更是遺照的唯一來源;戴立忍的假髮與禿頭;門可羅雀的蔣公廟對照萬人護國法會;從黃啟文到Kevin,從Global到葛洛伯的「富豪」英文,接著,由「Seven」變成「洗門」的「庶民」英文;枯立街燈下的女郎對比拿起話機炫耀的女郎;肚財的消夜小菜,其實是別人的剩菜,好不容易吃到的「面會菜」,卻暗含讓他酒駕往生的酒精?……所有的光怪陸離,都在平行世界的交響互動下,組合成當下人生的浮世繪。
會玩又敢玩,其實是黃信堯最不凡的創作手勢。例如導演扮起說書人,用全知觀點的說白帶出劇情,很多人都用過這種敘事手法,美國導演伍迪‧艾倫最愛炫耀那種知識份子的揶揄和嘲諷,戲中角色的悲歡離合,全都只是他消遣鄙夷的玩物而已;黃信堯的話白藝術則是攬著觀眾的肩,說是非道黑白,有七分是無奈現實,另有三分則是自我調侃。
因此,忙著抓娃娃的肚財可以突然轉過身來插嘴對話,因此,畫面上黑白的機車,突然就會跳出粉紅車身……。看似不按牌理出牌,卻道盡了賤民人生,苦中作樂,不守禮法羈絆的自由自在,就算他們可以騎著機車,假扮荒野大鏢客去兜風,然而,苦就是苦,悲就是悲,沒人聞問的依舊沒人聞問,就算最後工廠倒了,競選旗幟剛好來遮漏水的屋頂,菜埔開始得要去憂煩到哪兒再找看門警衛,誰教他沒有靠山,後壁只有鳳梨與蓮霧?《大佛普拉斯》沒想要供解答與解藥,只用一聲聲敲佛聲,逼著觀眾去想答案,這麼開放的結局,早已跳脫「新」導演的格局,金馬獎複選評審,只給黃信堯新導演提名,卻不願讓十項提名的《大佛普拉斯》再多一項最佳導演獎提名,坦白說,那種標準還真的非常像菜脯荒腔走板的大鼓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