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餐:時空魔力迴

很少在電影中聽見主角唸詩,遇上突襲詩句:「沒有了音樂就退化耳朵 / 沒有了戒律就滅掉燭火 / 像回到誤解照相術的年代 / 你攝取我的靈魂 / 沒有了剃刀就封鎖語言 / 沒有了心臟卻活了九年」你要如何咀嚼?你會如何消化?就看個人造化了。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原本是顏回讚佩恩師孔子的學問高深,撲朔迷離的空間位移論述,卻也是漢人文學在兩千年前最早浮現的魔幻語詞,中國導演畢贛則是把這句魔幻話語,身體力行進他執導的《路邊野餐》中了。

一切和旅程、時光和夢有關。

主角陳升(陳永忠飾演)從凱里縣城踏上了前往鎮遠古城的返鄉之旅,他有兩個任務,首先是找回他的侄子衛衛,弟弟曾經把衛衛鎖在家裡,逕自出遊,甚至一心一意想把孩子賣掉;其次,則是替小診所的女醫生送一件襯衫和一捲李泰祥「告別」的音樂卡帶給昔日男友,昨日夢已遠,「誰先離開,就先送誰衣服」的盟約不曾忘,還君衣物不垂淚,應該就是當代恩情與恩怨的就此勾銷。

心有千千結的不只是女醫師,夜深時分會在庭園望著遠光燈火的亦不只是女醫師,陳升亦有心結,他犯過錯,錯過了母親,辜負了愛人,再次返鄉,既忐忑,又惆悵。電影中的每個人的心頭都藏有一些「……」刪節號,有些人與事起了頭,也曾有身,卻沒結果,更不知結果,陳升的返鄉之旅則是冀望著能把洞填實,把刪節號改成句點,再無遺憾。

他來到小鎮蕩麥轉車,守候多時的摩托車青年,引擎已經點火,打算載送想當導遊的女郎洋洋,但是車子不爭氣,洋洋上了車,引擎卻熄了火,動不了,洋洋不想再等,上了別人的車,是的,那是守候多時,卻叫喚不回的錯愕與無奈。

沒多時,摩托車的引擎點著了,陳升找到了代步工具,青年也有了繼續追隨的理由,《路邊野餐》長達四十分鐘的魔幻旅程也就陰錯陽差地展開了。

風吹在臉上,舊時風景打眼前掠過,人就容易陷入沉思,私密的記憶和當下交錯進行,畢贛服務影迷的策略之一是讓洋洋帶動出一條向前行的線型運動,洋洋先行,陳升尾隨,他們的旅程動線先從直線開始,隨即成了平行線,不時也像迴紋針,幾度往返,不時也還有兜了一圈又交錯相遇的圓弧曲線。

直線不再是直線,卻能幻化成平行線(時間的並列)、迴紋針(時空的自由來去)、還有圓弧(空間的不散),所有的不規則與非理性,卻有如思緒與夢境的本質了。

策略之二是讓陳升不時誦唸一些詩句,例如:「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眼睛盯著風景,心頭卻有澎湃往事,旅程就因此多添了幾分詩情與感性。


但是這兩個策略的魔法靈驗關鍵,卻在於畢贛沒讓攝影機停下來(偶而只插入幾個回意片段),偶而畫面會晃動,不是攝影師換了交通工具,就是另一位攝影機接過機器追了下去,因為不間斷,所以有一氣呵成的錯覺,因為不間斷,原本已經遠離的人物卻了旋了回來時,就起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的如夢效應。

每一回的人物重逢或者交錯,都會帶來驚喜,但是畢贛不忘用更多的影音交響作用來營造他的夢幻。

洋洋一度搭了一筏小舟,摩托車青年則在沿岸目送,洋洋反覆背唸著導遊語詞(那就是時下古城的文史介紹),岸邊青年同樣熟悉這套範本,洋洋唸一句,他唸一句,有時相和,有時則是快了半拍,人沒近身,聲音卻未須臾相離,看得見的人與看不見的人用距離來拔河,用聲音表露著情愛的追纏,有時快,有時慢,節奏不規則的導覽文詞,呼應著若即若離的心跳節拍…看似迷亂的節奏,卻是極有韻味的人間追隨。

直到後來,陳升才知道摩托車青年也叫做衛衛,他要找的小孩衛衛,曾幾何時也是相見不相識的陌生人了?徜若眼前為當代座標,那麼陳升打開房門,放出來的衛衛豈不就是多年前的舊夢?或者他明明才告別昨日,卻已一頭撞進十年後來的明天?不管是往前推或者往後溯,畢贛都已經打破了夢與現實的既定框架。

然後,洋洋引領著陳升進入到一家理髮店,他也就坐下洗頭,而且對著鏡子喃喃訴說自己的青春悔恨。鏡子是不可或缺的道具,鏡子反射的不再是當下人生,而是前塵往事的再度整理,但他說著我們聽著,慢慢才又明白這位理髮師應該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亡妻。

這是他的贖罪告解?還是重回故里,重新召喚了昔日亡靈?陳升能做的事其實簡單:再為她唱一首歌,荒腔走板唱完了他曾經熟悉的「小茉莉,請不要把我忘記;太陽出來了,我會來探望妳」,然後再飛快地把老醫生託付給他的「告別」卡帶直接塞進理髮師手中,那個意境呼應著他的「告別」心境:「我醉了,我的愛人/在你燈火輝煌的眼裡/多想啊/就這樣沉沉地睡去/淚流到夢裡/醒了不再想起/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你的歸你/我的歸我。

《路邊野餐》這四十分鐘的夢幻旅程,當然就是畢贛透過炫技,想要論述的主題,你不會忘記他在片頭開始就引述了金剛經上的經文「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想用夢幻泡影開示人生,電影還真是最便給的工具了。

陳可辛導演目前已有能力號召中國一線演員合演新片,他的2014年作品《親愛的》,演員陣容堅強,都有稱職表演,但是真應肯定的其實是劇本,那是一個「迴紋針」式的劇本,劇作家張冀用了先勾再迴的筆法,詮釋出相關當事人的心境,面向之寬,挖掘之深,都讓《親愛的》成就了不俗的力作。

《親愛的》故事大綱,總而言之一句話:黃渤與郝蕾這一對離婚夫婦鍥而不捨,終於追回了被人拐走的小孩。但是這麼簡略的敘述其實完全辜負了電影的創作誠意與深度,唯有隨著陳可辛的鏡頭一路走下去,才可以明白他是多深情地關注著電影中的每位角色。

《親愛的》初開場就有一個經典畫面,黃渤飾演的網咖商人田文軍正在比蜘蛛網更複雜的線網上尋找他的線路,那是個有線電視與網路世界線路交錯的特殊時代,商人自接牽接的線網成就了各自的生機,但是那個畫面也預告了電影世界中的人物關係是如此盤根錯節,這個畫面即已預告著日後傷心世界的眾生相。

不過,電影上半段的結構新意有限,從獨生子遭人拐走做開場,無非就是因為父母有愛,所以拚死要找回愛子;因為一無所獲,所以結識了同樣遭遇失子之痛的傷心人;因為絕不放棄,終於得到良心通報…這些都是通俗劇必然上演的情節,《親愛的》之所以不俗,是在你以為煽情催淚戲都已走完大半時,才出現了趙薇飾演的農婦角色。從此,峰迴路轉,從此,視野豁然開朗。

關鍵在於,有幾部電影的主角會在情節都演過一半之後才出場?而且一出場就快速接收所有光芒?關鍵在於,趙薇的角色魅力在於看似加害人,其實是另一個層次的受害人。

因,為走失的小孩是在她家找到的,但是,下手行綁的不是她;視子如親,不捨孩子離去的亦是她,黃渤與郝蕾拒絕失去親情,趙薇同樣也不願失去親情,一個是生育的血緣情深,一個是養育的日久生情。情之為物,真的能用斤兩秤量嗎?

生育與養育兩股勢力在此拉扯交錯,讓電影不再只是訴諸受害父母的情緒渲染,而是強迫觀眾去思考:人生記憶,要從幾歲起算,才是有效期?養育的法律地位完全不敵生育,但是養育的恩情能量,又豈是生育所能取代?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又會有多少變奏的形式?

《親愛的》前半段的戲強調「失去」的哀痛及「尋找」的焦急,黃渤用「癡」來雕刻思子之心,郝蕾用「茫」來書寫錐心之痛,情感拿捏都極精準,「癡」與「茫」幾番交疊後,又在詐騙集團圍堵搶錢的畫面最讓人心驚,那是「人吃人」的社會才會上演的狠心悲劇,偏偏,「人吃人」的黑心事件早已不是新聞。至於枕邊人有多少耐心去承接一個無血緣孩子的煎熬折磨?更是直接撕裂了婚姻關係的糖衣。

真正的好戲是從找到孩子的那一剎那開始的。陳可辛與張冀凸顯的焦點包括:

01.三年不見,曾經夜夜入夢的人兒,何以讓你不敢相認?

02.三年不見,昔日貼心黏纏的人兒,何以已成陌生路人?

03.孩子如果有自由意志,他會選擇誰?為什麼?

04.搶回自己的孩子與搶走人家的孩子,有何差別?

05.歷劫歸來,親友理應同歡,一家有慶,何以人家卻倍感失落?

06.曾經真心相待,所以不忍別離,不是真心付出,哪會害怕失去?

張冀的迴紋針此時就繞著趙薇、張譯與那對小兄妹三個軸轤,迂迴旋轉。 

趙薇接獲的指令是總其成。因為黃渤與郝蕾用「癡」與「茫」所雕刻出營的天下父母心,最後全都匯聚到趙薇身上。她的「癡」不輸黃渤,特別是她同樣為了爭回孩子,什麼尊嚴都以拋棄;她的「茫」更不輸郝蕾,一個農婦哪有上都市打官司的勇氣與膽識?九死不悔的那份決志,其實全靠母愛在背書。

張譯則是受害者互助會的發起人,他樂做先鋒,更願做後盾,卻又逃不過「人比人」的那份計較心。火熱時,讓人沸騰;黯淡時,讓人唏噓,特別是想再生一個孩子回來時,是否就意味已經放棄尋回孩子的初衷?他的痛,從來不用高聲喊出來,卻能讓觀眾感同身受,那是編劇已經看透角色內心,才能寫出來的生命劇本啊!

至於朱子墨與李一情飾演的小兄妹,既有相依為命的兄妹情,還有念茲在茲的「媽媽」稱謂,他們的選擇與呼喊,其實都印證著趙薇曾經付出的愛,高明的劇本不必再用文字敘描交代,而是直接落實在他們的行動上,千言萬語不如一個眼神,一個擁抱,那其實是更高明的劇本寫作。《親愛的》有太多潛藏訊息,就夾藏在每個角色的互動縫隙中,就看你的心有多細,品出多少的韻味了。

黃金時代:鳥籠裡的人

創作者一旦採取了突兀或特殊的形式,初看乍識,肯定就會讓人停下腳步,細細品味,許鞍華《黃金時代》有著動人起手式,但是真要波瀾狀闊,氣象萬千,還是要回頭看看這個形式到底能與主題結構產生多大的漣漪效應。

《黃金時代》的主角是1930年代的中國知名女作家蕭紅,電影書寫的就是她短短卅一歲人生中與當時文人的交流互動情誼。她有多本小說傳世,有書信留存,亦有同輩文人的追憶文字,資料不可謂不少,但是生命的某些幽微宛轉,即使親如家人或夫妻,亦未必知曉,這正呼應了編劇李檣借蕭紅之口,自創的核心概念:「我們每個人都是隱姓埋名的人,並沒有人能知道我們的真相,連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真相。」所有的傳記其實都只是瞎子摸象,各取一隅;所有的傳說都是選擇性篩錄,偏聽一方。

《黃金時代》的劇本表面上放棄了全知觀點的論述,反而是刻意套用了新聞報導體例,讓當事人自說自道。蕭紅說她自己,弟弟、男人和女人,各自站在他們的立場訴說他們的蕭紅印象與史實註記,表面上這種「受訪者」告白,屬於來自第三人稱的「客觀」論述,確實可以營造一種「中立」氛圍,但是她/他們真的是第三者嗎?這種形式其實是個幌子,看來犀利,其實狡滑,算計聰明,迴響不少,卻禁不起更細一層的檢視。

犀利在於新聞體的結構,創造了證人背書的作證氛圍,也混淆了劇情片與紀錄片的邊界,目擊者言之鑿鑿,可以啟後,可以承先,更可以豐潤劇情的可信度。讓電影劇情的縱深與寬幅都更擴大。

狡滑在於新聞體也只是一場表演,是照著劇本述描的演出。看似有人主述故事,有人附和旁證,其實一切還都是演。不像表演的表演,就能夠帶出一種「似假還真」的錯覺。

固然那是編劇多方考證的資料排列,只是套進角色的嘴中來進一步渲染,差別在於這些內容都上了定向列車,就朝著編導鎖定的方向隆隆前行,偶有反挫,亦只是借力使力,並非真的想要辯證是非,一切只彷彿是印章學上的陰陽刻,看似兩類,實為一體,卻有了平地一聲雷的氣勢。

其實,戲劇片與紀錄片的跨界融合,正是當紅趨勢,紀錄片追求更戲劇化的呈現,劇情片追求更真實的質感,誰能讓那座原本橫亘在兩類電影之間的高牆逐步鬆動,誰就是高手。《黃金時代》的劇本試圖透過這種偽紀錄片形式來帶動戲劇高潮,當然是勇於創新,膽識不凡,但是關鍵不在形式,而在骨肉。

父女關係是謎,文學淵源如霧,她和汪恩甲、蕭軍、魯迅、端木蕻良及的駱賓基五位男人的遇合,只像是時間座標的自然浮現(那是文學史話的細說重頭,終究要出現的人影,也就出現了,唯獨看不到蕭紅的情與思),做為一個甘冒不諱,衝撞時代,追尋「想怎麼活,就怎麼活」,「想愛誰,就愛誰」的女子,《黃金時代》觸碰了傳奇,卻也只是蜻蜓點水而已,我們看到了人家的不愛她,卻看不到何以為她神魂顛倒的關鍵。

內在一旦空乏,就不是任何形式可以遮掩唬弄過去了,這也說明了《黃金時代》布景與陳設、攝影與光景都那麼鮮活地呈現出時代質感,何以整齣戲卻一直鑽不進角色靈魂。

更麻煩的是,《黃金時代》陷進了文學史的框架之中,要同輩文人來論述蕭軍或蕭紅的小說誰更有才氣?誰更大器?當然是量秤文學的一種技法,偶一為之或許有趣,再三致意就嫌嘮叨了。其實多一點蕭紅的文字文本,而非他人的形容詞,或許才是文人電影的正辦,例如蕭紅旅居日本時的文字情懷:「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經濟一點兒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裡過的。」文字正在畫龍,真正點睛的卻是湯唯的旁白。說完黃金時代,停頓了半會兒,才又悠悠來一句:「是在籠子裡過的。」那還是蕭紅與張愛玲那個時代最有份量的文字重錘了。

其他如魯迅(王志文的揣磨,形與戲都有幾分神似)月旦同志的話語,許廣平讚許蕭紅寫貧窮的感慨,都屬於文學掌故的範疇,如數重演,其實有些像在溫書,倒不如反轉過來演出一些矛盾戲,才更有韻味(蕭軍家中不時有程小姐拜訪,竟然和蕭紅不時拜訪魯迅家的情結有了遙相呼應的趣味,這就是編導看似輕輕觸及,其實已經很有主見的論述了)。

從張愛玲到蕭紅,許鞍華已經多次改編文學和文人故事,更懂得取捨,成績也一步一步往前邁進,只可惜,《黃金時代》依舊是形式勝過內涵,不過,肯定能讓更多人想要一窺《生死場》或者《呼蘭河傳》的丰采,就文化傳薪的工程而言,《黃金時代》完成了它的使命。

推拿:黑暗中欲望流動

《推拿》的張磊應否得獎?只有看過全部作品的評審們可以仲裁。但是張磊該得什麼獎?卻是看過《推拿》的觀眾可以一起討論的話題。

我完全沒有眨抑張磊之意。確實,她在《推拿》中表現極為亮眼,確實,她原本就是視盲,演自己,全不陌生,重要的是,她拿捏精準,讓觀眾「看見」她的惶惑與心跳,著實不易。

但她畢竟不是演員,日後也不會再來演戲,評審真要肯定她的表現,該考量的是她夠不夠格角逐最佳配角,而非新人,畢竟,「新人獎」對新人的期許在於有潛力,有未來(當然,這或許亦是我的偏見,畢竟有太多得過「新人獎」的新人,快速就像泡沫般消失了,畢竟,給獎這回事代表的是當下的論斷,誰知道未來究竟如何)。

秦昊是明眼人,但是他在《推拿》中飾演的盲人,從外形到舉止,何其傳神?那是一位敬業演員應該追求的專業高度,他做到了,唯其如此,表演才可信;唯其如此,全片才有戲。金馬獎漏了他,那就是創作、評審和觀眾三輸(獲得入圍肯定,對於部份觀眾而言也是選片參考)。

花這麼長的篇幅來討論《推拿》的演員表現,主要在於婁燁強力發揮了集體統御的引導力量,明眼人與盲人同處一室,既沒有參差不齊的層次感,反而是因盲人有戲,是真又帶勁;明眼人有型,又有技藝從容優遊,不論是寫實指數或戲劇濃度,都有魅力,正因為少了「生嫩」的距離隔閡,《推拿》的好看密度就更高了。

不過,型或技都只是寫實工程的地基而已,婁燁與編劇馬英力的真正功力在於從原著小說畢飛宇的盲人浮世繪中,提煉出「欲望」主軸,給了畫龍點睛的勁力一筆。

《推拿》的欲望主軸有三個層次:同理、盲從和摸索。

以推拿為業的盲人,鎮日以手觸身,對肉體最是熟悉,對浮動在體內的欲望亦全不陌生。他們的七情六欲與凡夫俗子並無不同,不管是朝夕相處的日久生情(王大夫與小孔),或者不經意觸及的溫度與香氣(小馬);或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或者同為天涯淪落人,欲迎還拒的兩難……其實亦都是人間百態的複刻版,只是因為眼睛看不見,反而讓蠢動的欲望濃度更加鮮明且火燙,相較之下,「看得清楚」的觀眾另外亦有了「攬鏡自照」的感受了。

盲從,則是《推拿》最犀利的批判。秦昊飾演的推拿店老闆沙復明,成天聽著客人脫口而出的讚歎,才明白店裡來的新小姐都紅(梅婷飾演)豔冠群芳,更為她的失明叫屈。

眾口可以鑠金,更可以引導風潮,沙復明從傾心到追求,發動機不在他的內心,而在他的耳朵,是他相信能有如此美麗女伴,可以在明眼人的世界上備受注目。愛情一旦不盡純粹了,成色自遜,都紅不肯就範,不肯遷就,反而更凸顯了沙復明「聽見」就「相信」,就「附庸尾隨」的「盲從」心態。人生一旦「從俗」真的就不俗了嗎?嗯,大哉問。

欲望的核心在小馬(黃軒飾演)。內心一旦澎湃了,即使名不正言不順,他亦要大剌剌地黏纏而上,他對小孔的愛,難以名狀,理未必直,氣卻壯極,油生的失落與懊惱,另外還有放不下,捨不得的惆悵,都屬於愛情重傷的相關症候群;至於他與都紅的閒閒絮絮,無關風月,卻也卻能輕風拂面,終究無緣;比較犀利的是他想買春,卻因為癡與蠻,而在小蠻(黃璐飾演)身上撞見春天,這段因緣,可能玉石俱焚,亦可能修成正果,畢竟一隻手掌拍不響,人生機遇能夠如響斯應,就值得拚力以赴了。

當然,電影中所有的濺血畫面,亦都分別註記著人生欲望的不同情貌:有的是失去視力的痛;有的是欠債還血的狠絕;有的則是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血性,再加上生計乍斷的痛楚哀嚎……血花噴灑處,在在讓人悚然心驚。

除了欲望書寫用力極深之外,婁燁亦不忘在形式美學上「提醒」本片的盲人元素:攝影機上肩的搖晃感、錯焦後的視覺混淆、低光圈底下的人影晃動,則屬於視覺模擬;工作人員字幕用唸的出現(不再是文字輸出),或者相親時的三毛詩句朗讀,不再套用傳統表現形式,超越制式的視聽效應就浮現了,婁燁的技術處理都反應著他對盲人世界的思考與探索,是實驗,亦是突破,在在都能讓人停駐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