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鶴如豹:張毅二三事

鶴,指的是他志氣比天高,行走江湖,常有鶴立雞群的霸氣;豹,指的是他的眼光犀利,行動快準狠,但又不流俗同,獨來獨往。

故事從一張有35年歷史的海報講起。

1984年12月01日深夜時分,家裡電話響了,話筒傳來張毅字

正腔圓的聲音:「在幹嘛?」「站著和你說話啊!」「啊…」他一時沒能會意,我笑著逗他:「卅而立,當然要站一整天!」這下懂了,他也笑了:「出來吃宵夜吧!」

那晚宵夜,選在來來飯店的一樓大廳(他不是愛搞排場,只是對食物很講究),客人不多,我們這一桌,張毅和蕭颯先到。張毅從皮包裡出拿出一張折疊過的大型海報─西班牙導演索拉(Carlos Saura)的《卡門(Carmen)》海報,「來,送你。」那是我30歲生日時唯一收到的禮物,珍貴又珍稀,當然要珍藏,後來特意用油畫裱褙處理,希望延緩紙質品終究酸化蟲蛀的宿命。今天得知噩耗,思憶故人,找出捲軸鬆舒展開,昔時對話歷歷如現。

索拉的《卡門》在當年的金馬國際影展上技驚四座,他透過傳統佛朗明哥舞蹈在小劇場空間中重新詮釋比才歌劇《卡門》,身材直挺,舉手投足有如刀劍俐落,耍頭晃腦有如風切勁雷的男主角Antonio Gades,一個側身,一個回眸,帥到不行,顧盼自雄的傲勁,顛倒眾生。

80年代的文青很難不喜歡Antonio Gades,張毅的外型與個性與他約略相仿,身姿如鶴,昂首闊步,提起文藝圈對《玉卿嫂》光怪陸離的評論時,習慣性地眉頭輕挑,下巴微抬,一副不可置信又無可奈何的輕哂。送禮也要送氣質相近的物件,我相信那是他的堅持與品味。「他比較像豹,獨來獨往,不太合群。」隨後趕到的楊惠姍這樣加註眉批,「連走路樣子都像豹!」

「他啊,才愛美愛帥得呢!」楊惠姍有她獨到觀點:「每次出國都會搶著去買新款白襯衫。從衣領款式、扣子到材質,比誰都計較,每次都要和王俠軍競相炫耀剛買到的新襯衫。」平常一襲白衫,藏有多少細節?多少學問?張毅跡近龜毛的著衣美學就如數橫移到他的電影創作上,從《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到《我的愛》,所有的美術細節都反射著主角的性格和際遇,最極致的講究當
屬《我的愛》,雪白如冰、藍黑如魘的光影色澤,用來呈現希臘神話Medea懲治出軌丈夫,不惜毀家殺子的慘烈絕決,都有著讓人不寒而慄的視覺撞擊。


那一年,張毅邀我多次到榮芳錄音室見證《玉卿嫂》配音作業,在那個還沒能同步錄音的時代,看著楊惠姍如何對著畫面捕捉癡情女人的怨慕情懷,用聲音讓玉卿嫂更添惆悵悲憤;在錄製主題歌的排練場上,楊惠姍也親筆寫下主題曲「少年往事」的歌詞,委婉向我解說著「用刀把往事的風箏割斷,隨時間的風飄蕩遠離…」是如何貼近那位傷心女人的委屈心曲。現場一再NG,一再重來,張毅讓我看到的是精雕細琢的打磨工程。

我也試探過各玉卿嫂的蹺腿床戲究竟怎麼拍出來的?張毅悄悄遞給我兩捲日片錄影帶,都是情色經典,「我們做過功課,腳的姿態說訴說著她對慶生的欲望,也說著要掌控慶生的心。」在那個年代拍那麼露骨的床戲確實不容易,拍戲現場終究要喝點酒,才能放開演去。

1988年初春,度過劫波的張毅和楊惠姍聯手打造了「琉璃工坊」,到淡水工廠實地參觀過惠姍在高溫爐旁,揮汗如雨的工作實況,老朋友能做的只剩行動支持,那一年的年終獎金就全數拿去買了楊惠姍以不同於傳統琉璃製程的脫蠟工法製成的墨綠作品,30多年來,楊惠姍的技法一再蛻變,家中這只第一代作品默默註記著創業惟艱的拙撲古意。

1998年初秋,短暫替亞太影展打工,唯一的創意是何不用琉璃獎座取代傳統獎座?那一天,張毅和楊惠姍聽到我的想法,眼神都有光,曾經是電影人,永遠都會是電影人,把金馬影后和最佳導演聯手打造的琉璃作品帶進電影,那只獎座就算不會絕後,也絕對是空前之作了吧?

只可惜,我沒能守候到最後,就與影展當局不歡而散,然而,惠姍沒曾忘記「無中生有」的那段做夢時光,影展散局之後,郵差送來惠姍寄出的厚重包裹,裡頭就是那座獎座的複刻品,沒有銘文,也沒有貼牌,然而獎座的線條曲線卻清楚記載著我們情思交會的那段時光。

後來再相逢,都是在琉璃工坊的展覽會上,不時聽著楊惠姍說起張毅飽受病魔折磨的故事,語氣中儘是心疼與不捨,然而,傲氣又倔強的張毅依舊像豹子一般,昂首闊步地帶著我解說著每一件藝品的創意與難度,那種眼神,那種毅力總讓我想起他在1983年執導的《竹劍少年》中,年輕的侯冠群每天奮力地踩著單車朝自己設下的目標往前邁進的汗水意志。人生如影,他一直都是那位竹劍少年啊!

無聲:困惑青春的悲歌

文章寫得好,破題是關鍵;電影拍得好,破題亦是關鍵。柯貞年的《無聲》就有個極犀利又精準的起手式。

那是一場追逐戲。衣著藍縷的老頭衝上天橋再往下沒命地往前跑,年輕的張誠(劉子銓)一路追趕,然後把老頭飛撲在地,老頭哀,不出聲的張誠則是拚命揮拳,從年歲、氣力到叫喊聲,一般很容易就判斷是年輕人正在霸凌老頭,因為就算警察都趕到現場了,年輕張誠還是不肯停手。

大聲哀嚎,不代表你就是弱勢;不出聲,不代表你盛氣凌人;不肯停手,當然亦不代表你目無法紀。振振有辭的老頭大聲主張了自己的委屈,橫遭剝偷,卻無法發聲的張誠要如何在第一時間內做出符合聽人經驗法則的動作,得到「理性」的對待?柯貞年導演就用不懂手語的警察對張誠的數落與奚落,撕開了世俗對聽障人士的第一層偏見。

接下來,劉冠廷飾演的王大軍老師趕到警局。他用手語安撫了張誠的焦燥,他用避重就輕的翻譯與錯譯,跳過爭議,讓張誠綻放笑容,順利帶著張誠離開是非地。真相不重要,沒事就好了;真相警察不懂,多說亦無用,和稀泥的鄉愿固然用快刀斬了亂蔴,但是委屈的依舊委屈,沒解決的也依舊沒能解決。王大軍曾經是,也一直是孩子唯一的希望,但他也曾在不知情、不經意、或不求甚解的情境下和了稀泥。這就是柯貞年導演對聾人困境的第二層書寫。

這場開場戲提供的憤怒、困境與無奈,在隨後的劇情發展中各自得到了放大與對照。做為破題的點題戲,應證後來劇情中最駭人的二句對話:「校長,你會打手語嗎?」以及「你們不是在玩?」根本就像是同心圓的核幅射:傷人於無形,禍害卻至深。

不懂手語的校長,永遠不會懂(還是不想懂?)孩子的苦;欠缺同理心,不關心孩子的老師(不管是校車上的、課堂上的,還有典禮上的)可以視而不見或不求甚解,面對指控與求救,繼續以「聽人」世界「想當然爾」的邏輯來輕放孩子的吶喊。

《無聲》取了個很有想像力的英文片名《The Silent Forest》,指的可以是聽障孩子齊聚的啟聰學校,也暗示著學校像是一座黯黑叢林,潛伏著無所不在的野獸(即使受欺壓的弱者,也會將憤恨轉向更弱勢的同伴),被凌辱的受害者就算大悲至痛亦無聲(是無法發聲?還是勉強擠出的情緒,亦無法撞進聽人的耳朵與心靈?)但是森林之外的世界並沒有更加光明,岐視與剝削無所不在的殘酷現實,讓他們寧願在失聰同伴中尋找稀薄的溫暖,大痛與小痛之間的取捨牽就,也是身在叢林中的一種生存法則。

「監視器我也裝了,性平課上了,我還能怎樣呢……」面對校長理不直氣卻很壯的辯詞,柯貞年找到了相當辛辣的批判方式:讓一切回到監視畫面上吧。

監視器拍到了老師強拉孩子進房的畫面,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徒具形式的監視器,正因為沒有人觀看、理睬,更沒有人解讀,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累積到最後,換成了長大之後,金玄彬飾演的小光用鄙夷的眼神直視著監視器,那是他對成人的虛妄與鄉愿最強大卻也同樣是無聲的唾棄。

至於加害者的面容總是模糊不清,巨大的背影卻可以換來孩子的眼淚與驚恐,則是柯貞年對猖狂的羊皮之狼以及失能也失衡的教育現場做出的嚴厲批判:模糊,是因為他們一直沒有受到懲罰與制裁;巨大,則是他們的囂張妄為,早已是讓孩子心慌意亂的恐怖惡靈。不張揚,不懲處是『怕孩子一輩子背負污名?』鄉愿,何只是德之賊?更是邪惡淵藪了。

《無聲》選擇了無人敢碰的敏感議題,取得了批判社會病症的創作高度,希冀喚醒聽人的良知進而採取行動讓悲劇莫再重演;然而,在藝術的創意高台上,《無聲》同樣展現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豪情。

在探索年輕孩子暴烈又失控的血性青春時,柯貞年在音效與音樂上強而有力地做到「模擬」、「演譯」及「強化」的重點表現:巨大的聲波、迴盪的雜音、扭曲的低弦、嘶啞的人聲、脆弱的鍵盤……盧律銘的音樂、郭禮杞的音效都完成了從「形聲」到「會意」的「指事」對話,所有的刺耳不協調音,既寫實又寫意,繼續鞭笞著看戲的聽人,一切還在輪迴嗎?命運就像最後的那件紅外套一樣,繼續尋找下一隻羔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