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忽了火雞叫聲,你就錯過了《愛琳娜》最深情的台灣聲音記憶;聽懂了火雞叫聲,你就明白了《愛琳娜》最深情的台灣書寫了,
傑出的電影,往往從第一個聲音開始就已經在說故事了,林靖傑導演的《愛琳娜》選擇從火雞切入,從聲音到意像,都是他從創作核心精煉而出的神韻了。
火雞曾經是台灣農村的常見禽鳥,「咕嚕咕嚕嚕」的叫聲更是台灣農村常聞的雞鳴聲,《愛琳娜》的火雞叫聲從破題開始,就已標誌著厚實的在地感情,是的,陳愛琳這一家人在南台灣生活,在多數人大步邁向城市化的腳步聲中,唯獨他們繼續保持舊日的步調,在城鄉的邊緣夾縫著,在舊式庭院中過著平凡生活。
如果火雞只是如此環境聲響,林靖傑就忒淺了。不是的,火雞的功能不只如此,看見戴立忍飾演的大哥,你就彷彿看見了火雞。
火雞是喳呼的,是一呼百諾的。你用聲音撩撥火雞,它一定高聲相應和,只因為你的聲音干擾了它,你入侵了它的領空,但是它除了「咕嚕咕嚕嚕」的喳呼回應之外,百無一用,它只會叫嚷,張開翅膀,唬得周遭人一楞一楞的,究其實,卻也只是虛張聲勢,成事不足。
這位大哥會當街打警察,只因為對方想找妹子陳愛琳上賓館;這位大哥會當眾嗆打醫生,只因為一時說不清父親病情;這位大哥愛跟黑道老大攀親帶故的,真要打電話連繫,頓時就消風斂氣……他習慣對朋友大小聲,對家人亦然,「咕嚕咕嚕嚕」的火雞叫聲,精準呼應著他容易衝冠一怒,終究還是色厲內荏的德性。特別是在家人受創受欺的時刻。
同時,火雞叫就算註定徒勞無功,但不叫不喊就不是火雞了,父親病倒了,三哥為了籌醫藥費,典當了鐵工廠,那是他最卑微的啼叫了;建商要強拆陳家古厝,原來只把小提琴當成提昇社交地位工具,只想讓自己變得更有氣質,能嫁個好郎君的陳愛琳,也願意放下癡夢,開始用蒙面女俠的身份聲援都更抗爭,她的「咕嚕咕嚕嚕」因此多添了幾分浪漫色彩。
有的火雞則不必出聲音,就已得其神髓。龍劭華飾演的老爸就像是在自家庭園中,昂首闊步,怡然自得的老火雞,他的書畫技藝夠讓他關門自雄,只因為往來皆白丁,能畫就算偶像高手了。直到昔日戀人現身,以畢卡索相期,他急急索來畢卡索畫冊一看,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他做不成驕恣的孔雀了,充其量只是「咕嚕咕嚕嚕」叫給自己爽的土火雞,不過,畢竟他還有自知之明,黯然卻又毅然收掉所有作品,反而成了一隻教人懷念的火雞了。
林靖傑對聲音的敏感,在台灣電影中少有其匹,你只要看過《最遙遠的距離》,就能明白他是如何用聲音書寫著他的台灣戀歌;他的《台北幾米》記錄著台北101大樓的興建工程,光是風聲與陽春電梯聲,就已精準點出了工程的艱難與風險;至於《背海的人》中作家王文興書房中的紙筆「敲打」聲,更是文字工作者最不平凡的心血印痕了。這些聲音感性在《愛琳娜》中,得著了更多元的注視與延展。
例如,讓龍劭華講古說書,讓廖添丁傳奇得能在計程車的播音系統中再度甦活開來,毋寧就是那個「說書講古」的記憶重現,最重要的是他還有個知音:莊凱勛飾演的計程車司機。他不但懂得欣賞講古之樂,更樂於透過車上無線電,扮起都市遊俠,用聲音「轉播」眼前見聞,他就像一座橋,承接了台灣勞工階程樂天知命的聲音傳統(在工地裡,在工廠中,多少穿著汗衫就上工的勞工們都習慣把收音機開得超大聲,讓工作空間不再空乏與清冷,讓工作場域還能兼及聲音之娛,不管那是人聲或者樂聲),而且更與時俱進,開拓了更多可能。
不管是讓「聲音工程」得能編織夢幻(配合夜半光影,訴說著紅酒名車的奢華夢),或者是從事見義勇為的冒險(在都市叢林中搶救松鼠)……每一回在南台灣坐計程車,總會在和司機的對話中,看見林靖傑所雕刻的運將浮雕(前兩天,一位司機就對我侃侃而談說著他的兩個唸小學的小孩,想讀書的,老是考不好,不愛讀書的隨便混混都拿頂尖高分……),信手拈來皆風景,這就是我在《愛琳娜》中一再見證到的台灣草根味。
至於電影中的小提琴聲音,就是一個希望,一個只要用心與用力就能夠掌控的聲音,能不能上國家音樂廳,不重要,讓每一個聽見你琴聲的人都能被音樂感動,才是對演奏者最甜美的回饋了,包括捷運車廂中的吵鬧孩子,包括快閃驚豔的有緣人,包括悲情抗爭等待聲援的弱勢勞工,《愛琳娜》的後半段從寫實進化到一個祈願的殿堂,為未來編織,也期約著一個可能,原本不會拉琴的陳怡蓉都能讓林靖傑徹底改造,《愛琳娜》的聲音與人物傳奇,則是他傳布給每位台灣愛人的深情福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