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經典:霸王又別姬

25年前的舊作修復重映,竟然還可以創下1200多萬票房,《霸王別姬》再次證明經典永遠有市場,修復則是香火傳承的重要工程。

《霸王別姬》是至今唯一一部拿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華人作品,關鍵在於編導演對於京劇滄桑與文革激爆都有精湛描敘,前者妙在瘋魔,後者痛在背叛

不打不成材,這是科班孩子都曾有過的夢魘,「要挨多少打,才能成一個角?」電影中,越想越怕的小癩子就這樣尋了短;真心想成角的小豆子則是幾度糾纏在「我本是男兒郎」或者「我本是女嬌娥」的身心錯亂中,好不容易參透了兒女關,就再也回不了頭了。京劇武生朱陸豪日前重看《霸王別姬》,想起自己曾在棍下學藝的往事,依舊膽戰心驚,卻也不禁感嘆說,在嚴禁體罰的當下教育環境中回首舊日噩夢,「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的淬鍊情懷,儼然已成了不合時宜的舊思維了。

棒下練功的苦只是皮肉痛,真正的苦則在「不瘋魔,不成活」的頓悟。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瘋魔有二:首先,他人是真戲假做,他則是戲真情更癡,師兄小石頭是假霸王,小豆子他則是真虞姬,一頭鑽進虞姬角色中,就此靈肉合一,而且戲裡戲外「說好」都要「一輩子」的,才會死槓著情敵菊仙;其次,藝術無國界,天涯酬知音,遇上真懂戲的伯樂,他願唱盡平生,管你是鬼子或漢奸,寧死亦無悔。

然而天下戲子最怕的就是唐突莽夫,中日戰後,國民黨軍隊重返北京,大鬧劇院,經理出面調停,一句:「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引來2019年台灣觀眾的滿座笑鬨,這些只有台灣人最有感覺的笑聲,充分印證了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為什麼要重讀經典》中所說的「經典是初次閱讀時讓我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之作品」,飽受惡鄰霸凌的台灣人,無需對號入座亦能明白這句白爛口號的政治意涵,陳凱歌畫龍點睛的一句台詞,不只是一句滑頭的順口溜,也道盡了政治騙術的本質,更落實了卡爾維諾所說的:「經典是具有特殊影響力的作品…它們會在我們的想像中留下痕跡,令人無法忘懷。」

至於《霸王別姬》的文革素描,則是更驚心動魄的人性寫真。以階級鬥爭為核心信念的共產黨透過親人之間的相互「揭發」,激逼出人性最醜陋的劣根性,不管是段小樓細數師弟為戲霸或為日本人唱堂會的往事,高喊「打倒程蝶衣」或者是徒弟小四出賣了程蝶衣,甚至忍無可忍的程蝶衣也終於揭發段小樓與菊仙時,兄弟情緣,盡付一炬,政治狂潮下,霸王屈膝了,虞姬折節了,哽咽悲涼的胡琴聲,為懸樑的菊仙送行,也狠狠鞭笞著還對共產政權有浪漫想像的愚夫蠢婦。

《霸王別姬》記錄與呈現的是一個舊日文明的瘋魔異象,但是人性的愚並沒有過去,邪惡的「揭發」行徑換穿不同的外衣繼續在當代人生中扮演著紅衛兵,黃安嚎囂、鄉民群毆,看戲的人隨時都可能成為戲中人,這是一部重新修復的經典電影,意外附贈的現代啟示錄?

張國榮拼圖:遙寄老友

  張國榮的演藝人生的第一高峰,是他的歌唱歲月;一九九二年到一九九七年的電影歲月則是第二高峰。

  從《霸王別姬》到《風月》,我曾經三度採訪張國榮,當時他為了演好京劇名角程蝶衣,已經練出一口標準普通話,溝通順暢,三次的促膝長談,記下不少筆記,在他猝然殞逝後,重新翻閱,對照後來他人生情路和戲路的幾度丕變,痕跡歷歷,只能掩卷輕歎!

  「今後,我只為公益再唱歌!」張國榮當時才以《霸王別姬》備受好評,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才拍了一半,《風月》又是陳凱歌特地為他量身訂製的影片,所以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已完全離開了歌唱界,「我或許還可以在卡拉OK中酣唱終宵,但是絕不可能再回歌壇做歌星,離開歌壇我一點不後悔,我要讓大家知道的是張國榮真的很會演戲,我有名不是因為我會唱歌,而是我戲演得真好!」「而且,你知道我根本看不懂五線譜嗎?」張國榮笑著透露他的秘密:「我的靈感全在我的腦海中。」

  退出歌壇後,他把對音樂的愛轉向了譜曲創作,《白髮魔女傳》的電影歌曲「白髮紅顏」就讓他得到了生平第一座,也是唯一的一座金馬獎,他說:「其實,我什麼樂器都不會玩,也完全看不懂五線譜,寫曲完全是靠平時自己哼哼唱唱找靈感,有了靈感後,我就會打電話告訴懂得寫譜的朋友,請他們幫我記下來,或者彈一遍給我聽,我再告訴他們那裡要什麼樣的合音,要如何修改,有一點蒙混啦!」他雙手一拍很得意地說:「黛安娜.蘿絲同樣看不懂五線譜,同樣是世人公認歌唱天后,因為她有天分。我則是因為很懂得音樂市場的流行品味,知道什麼樣的音樂大家愛聽,所以我寫的歌很受歡迎。」 

  公開出櫃之前的他,對自己的性向其實是既模糊又直接,他曾經侃侃而談他的愛情夢想,言談無涉性別,而是坦誠的告白:「我喜歡談戀愛,我喜歡談戀愛時那種火熱的濃烈感情。」 

  他更進一步坦白說:「我不相信人一輩子只愛一個人,那是太偉大的愛情,從一而終是多難的事啊!你只有私底下捫心自問才知道自己是不是曾經對其他的人動過心,我享受談戀愛的感覺和滋味,但是我不是花心的人,愛情過了兩三年之後,一切都會沈澱,那就是感情,不再是愛情了。」

  「不是不渴望愛情,只是身為娛樂名人,我的考慮難免要比一般人多得多,因為不管誰做了我的情人,我們其實都滿痛苦的,沒有自由,只有壓力。」十年後重新回味他這番話,顯然,既適用於異性,也適用同性,只是,外人不一定聽得懂他的多重含意。 

  當時,林青霞復出正紅,他不時就會炫耀在電影《白髮魔女傳》中和林青霞在瀑布下的一場激情床戲,「我就緊緊抱著她,吻著她。」他挑逗的眼神、動作和口吻,活脫脫就像一般異性戀男人一樣,充分享受著能夠和銀幕女神共浴激吻的洋洋得意。

  他了解一般男人的性幻想,只是一般男人並沒有想到,他最愛的,最後竟然是男人。 

  「做人和做事都一樣,要專心才能有成!」當年,他真心希望自己能夠名揚國際,《霸王別姬》未能在坎城獲獎,他很在意,因為在《霸王別姬》中還是配角的葛優卻已經先他一步,在九四年以《活著》拿下了坎城影帝。

  他對《風月」》寄望很深,在黃山下一個小時車程的黟縣小房間裡,他每天除了啞鈴練身之外,床上桌上擺放了各式的《風月》腳本:從編劇的對白本、導演的分析本和攝影師的分鏡腳本都有,他很用功,可惜最後又讓他失望了。

  一九九三年五月,張國榮滿懷期待地進軍坎城,希望能以《霸王別姬》的程蝶衣一角名揚國際,頒獎前各界影評分析他勝算很高,最後影帝卻頒給了英國電影《赤裸》的男演員大衛.朱利斯,緊接著宣布金棕櫚獎得主時,評審長路易.馬盧先宣布了《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現場歡聲雷動,當時人窩在前台拍照的我心頭一驚,「什麼獎都沒有,難道呼聲很高的《霸王別姬》摃龜了?」我猛回頭,只看到徐楓、陳凱歌和張國榮也都是驚訝呆滯的蒼白表情。

  此時,路易.馬盧又再唸出《霸王別姬》的片名,陳凱歌激動莫名,硬拉著徐楓和張國榮一起上台,張國榮的唇邊終於綻露出些許笑紋。 

  接下來,張國榮表現得很有風度,在惜別酒會上,我陪著他周旋於各國賓客中,那年擔任評審的影星蓋瑞歐曼一見到他就搶過來握手,蓋瑞一直誇他實在演得太精彩了,「你沒有輸。」

蓋瑞很誠懇地說:「大家都肯定你的表演,但是大會也建議評審不要把所有的獎都給了同一部電影。」路易馬盧見到張國榮時,也一直用「Wonderful!」讚美他,他難置一辭,只有點頭說謝。 

  那晚,陳凱歌和徐楓都興奮得徹夜難眠,反而是張國榮早早回房了,那年坎城是他距離得獎最近的一年,落敗的他,依舊風度翩翩,但是整整二十個月拍一部電影的全力付出,最後還是與獎項擦肩而過,那種失意,那種落寞,身旁無人能夠安慰他。

  張國榮原本在《東邪西毒》演的是東邪,最後卻因為某種原因(其中有些演員的演出完全不合乎王家衛的想法,他知道真相,但是他不能指名道姓說明白,就怕傷害了其他演員)最後成了西毒,他接受王家衛的安排,從眉宇間我看得出他對自己的信心與驕傲,但也不會把自己的成就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只是《東邪西毒》一拍三年尚未完工,所有演員都不知該如何配合軋期了,他也只能委婉表白:「別人拍戲都是劇本早就寫好了,演員有充分的時間去醞釀情緒,去開發表演空間,但是王家衛總是在開拍一個小時前才給你對白本」,他眉頭一挑,笑著說,「你真的要很有本事才能禁得起王家衛的折磨。」 

  他在電影《新夜半歌聲》中有毀容演出,「演員不要太在意自己的容貌」,張國榮在《胭脂扣》中就曾經變裝飾演十二少的龍鍾老態,「但是沒有一個人認得出那個老頭子就是我,」張國榮說:「既然認不出是我,還有什麼意思呢?演員重要的是身體語言和對角色的透徹詮釋,光靠臉蛋演戲是不夠的。毀容就要有毀容的慘狀,讓人看得出是你真的毀容了,那種戲劇衝擊才大。捨不得,就沒資格玩。」

  1995年張國榮在安徽距離黃山約一個小時車程的百年古鎮黟縣,拍攝電影《風月》,劇組替他安排僅有的一間「總統」套房,號稱「總統」,其實簡陋得可以,兩間小房間,一張木桌,一張木床,還有一台老舊的冷氣機,但是夠他窩居終日,躲過外頭的秋老虎天氣,不致中暑,也不致孳生怪病。

  「到中國拍戲,我就成了素食主義者。」張國榮說,「不是我挑食,而是基本上我無法信任當地的肉類冷藏技術,生怕吃了肉就會出狀況,劇組人員經常傳出吃了肉就不舒服,所以我只吃當地的米食和青菜,其他的營養品就靠我自己帶來的罐頭補充了。」他隨身帶了各種藥和維他命,飲用水更是成堆從香港帶來的礦泉水。 

  「我是主要演員,我身體不舒服就會影響工作進度,避免進出溫差太大的環境,就不容易生病。」所以,平常沒戲時,他就窩在自己的房間裡讀劇本看書想角色,「我隨身帶著啞鈴,練肌肉,鍛鍊身體,即使是夏天,因為窩在冷氣房裡我也得穿著長袖線衫,不能熱著,更不能冷著。」

  全力以赴,卻不能有成,是一種「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喟歎;他後來重返歌壇,卻也不能再造風華,更是一種「無計留春住」的悵惘。

  從影多年,他最無奈的是每年都得接演一些無聊的賀歲戲,以致常被好友批評:「戲太爛了,但是你還好,沒被拖垮!」每回被罵,張國榮總是含蓄地說以後會少接這種爛戲,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演技早已爐火純青的他,頗有生不逢辰之歎,從《槍王」到《異度空間」,他總是一個人遠遠地跑在前頭,電影就是追不上他的風華,港片早就從《胭脂扣》、《英雄本色》和《倩女幽魂》百花齊放的黃金盛世,跌落到《香港有個荷里活》和《金雞》的傷逝卑微,滾滾紅塵,濁世滔滔,他縱有心有力也難回天了。 

  我不禁想起他曾經幾度想要與李安合作,但又一再對李安說:「一定要有最合適的劇本再說,不必專程為我改角色!」從《飲食男女》到《臥虎藏龍》,他和李安見過幾面,終究無緣。

  最近老有人唱著《霸王別姬》裡的那首「當愛已成往事」:「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頭,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參不透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太上忘情,其下不及,誰教我們就是情有獨鍾的紅塵眾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