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盒子:再會吧掌中戲

究竟是誰?無法查考。既是信仰,相信,比較重要。然而,大環境已非昔日,田都元師如今還能如何護祐子弟?

答:我以前拍的《拔一條河》紀錄片,描述八八風災重創高雄甲仙家園,居民透過拔河找回信心,透過相互慰問找到再生能量,就是想告訴觀眾,風雨再大,一切仍「有希望」。但《紅盒子》整整拍了10年,愈拍愈厭世,關於傳統布袋戲的式微,有一種無力回天的感歎,如果世間真有「命運」這件事,我真想告訴它:「好吧,這次算你贏。」

我用鏡頭記錄陳錫煌大師的職人生涯時,心裡十分焦慮,國家面對布袋戲,似乎只能將它浸泡在福馬林裡,準備將它做成標本供著,或像恐龍的化石一樣,準備送進博物館典藏,我不想責怪政府,因為我也想不出其他有效又實用的搶救方式。

布袋戲曾經風光一時,因為它曾經是庶民生活的娛樂重心之一,隨著娛樂選項多元化後,布袋戲的沒落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試片那天看到一群小朋友竟然開始模仿陳錫煌老師在影片裡操偶的手勢,實在非常開心,因為只要小朋友肯學愛演,掌中戲的香火還會在風中飄盪。 

答:是的,我無法確知這麼珍貴的紅盒子,師父怎麼可能忘了帶?難道是陳師父故意遺失在海外?我相信你看見了徒弟急著找,人人滿頭大汗,唯獨陳師父不急不慌,終究徒弟在旅館中找回了紅盒子,但我也讓大家看見了陳師父的神情,他為什麼是這副表情?當時我沒問,看片後也沒再問他,我只呈現事實,其他就讓大家去想吧。

答:這些都是自然發生的。那天演出結束後,我們送琴師回家,看到老師傅將那面30年不曾再被敲響的鑼又裝回去時,我當下很不舒服,因為這些鑼與二胡的封箱才是「日常」,好不容易才又有一場演出,再請樂師把它拿出來演奏,竟然成了「不正常」的,讓人好生唏噓。那場《巧遇姻緣》的錄影,就是這群藝師們的最後一搏,因為拍攝迄今,已經有兩位藝師辭世了,生離死別,人生難再,一位參與的樂師就說過:「好佳在,那回有把大家都找來!」

文化部長鄭麗君看過試片後,問我為什麼想拍這部片,我回答說:「我想用最華麗的方式,跟傳統布袋戲說再見。」「說再見」,不一定得要悲戚愁苦,或許就能像一場絢爛的花火,這場15分鐘的《巧遇姻緣》折子戲就是場獻給布袋戲的花火,不過,觀眾看過《巧遇姻緣》的絕妙身段後,反應都很熱烈,有人慶幸及時得見最後花火,有人則摩拳擦掌,也想學習掌中乾坤,風雨飄搖中,也許我們可以跟傳統布袋戲從再難相見的「再見」,改成後會有期的「再會」。

答:南迴公路118公里,卻沒有任何一間醫院,當地人都說如果出事,不管往北或是往南送都要一個小時的車程,都是在比命比較長?還是路比較長?一聽見這故事,我就有拿起攝影機拍攝南迴醫院紀錄片的衝動。

我先去詢問南迴基金會,他們原本建議我去找多年來一直在鼓吹南迴醫院的徐超斌醫師,但我認為坊間已經很多徐醫師的訪問,如果他的呼籲有用的話,想必政府早就採取動作,所以請他們提供其他人選。其中一個修墳師傅引起我的好奇,一問之下才知道這位修墳師傅福壽伯修的墳墓,很多都是給來不及送到醫院搶救的南迴公路病患,福壽伯修墳多年,也從沒想過竟然有一天會替才40歲的兒子修墳,兒子才剛拒絕北漂,想要回鄉工作,竟然就遇上了車禍往生。

談到南迴醫院,福壽伯似乎已「哀莫大於心死」,對醫院是否成立沒有任何期待,甚至他對過世兒子的喊話是要兒子過奈何橋時要看清楚,下輩子不要在這出生,他對人生所有企盼居然是擺在死亡之後,這是多大的悲哀與絕望,這段9分鐘的影片發布後引起很大的回響,甚至政府也積極動了起來。

我做每部影片時都會有個期待,希望透過影片為社會帶來或大或小的改變,雖然那改變可能很微弱,甚至有時片裡被記錄的人物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但我仍期待可以為社會帶來一點改變。

紅盒子:再會了布袋戲

電視布袋戲,收視依舊不墜,傳統掌中戲,幾乎已經走入黃昏。紀錄片導演楊力州最近將他拍了十年的影像剪輯成了《紅盒子》,拍下了87歲的布袋戲國寶演師陳錫煌細膩的指掌乾坤,也記錄了不能與父親同姓的長子,在父親的巨大陰影下,究竟要怎麼面對自己的人生?

陳錫煌的祖父姓許,因為入贅,所以長子許天祿從母姓,就是日後的國寶大師李天祿;李天祿同樣也因為招贅進了陳家,所以長子不姓李,只能姓陳。因此,日後傳承父親創辦的亦宛然掌中劇團的,不是長子陳錫煌,而是次子李傳燦。盡得父親絕學的陳錫煌要怎麼面對父親及弟弟?這一家人的戲夢人生,全在《紅盒子》中宛轉吟唱。

答:會想拍陳錫煌的紀錄片,當然是被他的精湛技藝給迷住了,我是看著卡通與布袋戲長大的電視世代,如今做了爸爸,不時還是會陪著小孩看卡通,傳統布袋戲卻已經幾乎消失在大眾的生活裡,我開始思索為什麼傳統布袋戲會「消失」?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大師陳錫煌表演掌中戲時,簡直就是目瞪口呆,沒想到這個大男人有這麼靈巧的手,可以在那麼小的舞台空間中,就靠著幾根手指,幻化出動人戲碼,便著手籌畫,10年來,先完成了日本人最著迷的掌中戲曲藝版的《紅盒子》,但在拍攝期間,我也觀察到他們複雜的父子關係,更耐人咀嚼,換了好幾個製片後,片子終於完成。

《紅盒子》有雙核心,除了父子關係,就是布袋戲的精華樣貌,所以片尾收錄陳錫煌大師示範《巧遇姻緣》整整15分鐘的片段。我採用的視角,則是平常觀看布袋戲台的正面視角,但有朋友直言建議,我應該將那15分鐘的片尾剪掉,應該要把整部片的重心放在陳錫煌和他父親李天祿之間的愛恨情仇之上,否則《紅盒子》會是我有史以來票房最差的一部片。

當時,我感到腦袋一陣暈眩,我不知道到底是這世界出了問題,還是我有問題,但我非常堅持要全數保留,唯有如此,大家才能在掌中戲幾乎已經花果飄零的今天,還有機會看到這段最原汁原味的折子戲,找回當初我們最接近布袋戲的觀看經驗。後來,有位大學生看過試片後,滿心不捨地對我說:「我還來不及認識布袋戲,就得要跟它說再見。」這句話,差點讓我淚腺潰堤,我知道自己的堅持是對的,如果大家對於布袋戲有著一點不捨,布袋戲的明天就還有一線生機。

答:拍攝初期,我沒想過要去記錄師傅的手,看到精緻的戲偶,很自然拍攝時就是拍師傅手套著偶的樣子。想到拍手其實是因為陳師傅有甲狀腺病變,手開始會不自覺顫抖,「手抖」對操偶師來說是很要命的傷害,所以就想趁師傅身體好轉時,趕緊拍下師傅的絕活。

另外,師傅在教導弟子時,有一款特別打造的戲偶,偶身上的戲服是用透明紗線織就,弟子透過特製的透明紗,可以清楚學會指掌動作,我那時很驚訝,沒想到師傅這麼不藏私,因為傳統曲藝裡有太多師傅會「留一手」,我也相信百年前學徒學布袋戲,絕對不會有師傅拿著透明的偶來仔細指導,只能跟在身旁偷偷看、偷偷學,揣摩著師傅的手指要如何舞動,才做出戲偶栩栩如生的步行、武打等動作。

不過,我請師傅將偶拿掉,只拍他的手掌和手指時,師傅很不習慣,驚訝地問:「戲偶真的不用上去嗎?」因為在他過去八十年的經驗裡,多數人只對戲偶有興趣,沒人會對藝師的裸手感覺好奇。我解釋用意後,師傅也接受,甚至希望我們多拍一點,還嚷著說要拍要快,因為隨著藝師凋零,再俐落的絕活也將煙消雲散了。有趣的是,師傅每回看片時,看見自己的裸手動作時,也會將手放在腿上跟著比劃。

我們之後除了推出《紅盒子》影片,還逐一記錄陳師傅如何用指掌表現女子婀娜多姿的走路、書生寫字蓋印、打鬥、甩棍,甚至木偶還能轉盤子表演雜耍等,日本NHK一度有意統統買斷這些影片,但我不願意,我未來要把這些影片放在網路上,讓更多人有機會接觸布袋戲的技藝,我很明白《紅盒子》在10月底上映後,頂多到明年也不會有人再來關心布袋戲傳承等議題,但我知道留下陳錫煌老師操偶的影像是非常重要的歷史紀錄與資料,日後還會出版詳細操偶動作拆解的手繪本,就是希望為保存傳統文化多盡一分心。

答:私底下,陳錫煌偶爾會跟我聊起父親的事,但攝影機一打開後,陳錫煌就閉口不言了,大約是片子拍到第7年的時候,我將之前拍好的影片剪輯了一大段,想請陳錫煌觀看後發表一下他對父親的想法,不料,只要問到父親,還是一句都沒說,我真的沒招了,只好跟師傅說:「您是否能夠假裝鏡頭是您的父親李天祿,試著跟父親說幾句話?」師傅沉默30秒,的是,那個30秒真的很長,我無法想像,你心裡有過多少千迴百轉,然後他才徐徐道出:「爸爸你是個好人,大家都說你很好。」等了7年,我只等到這麼一句,師傅更直白地告訴我,他真的不知道要跟爸爸說什麼。

我轉問他是否有什麼話想跟自己的兒子說,他也說不知道該談什麼,已經挫敗洩氣的我只好再問,是否有什麼話要跟戲神田都元帥說?這時候陳錫煌竟然一改寡言,劈里啪啦說了一大堆(楊力州此時用了網路青年愛用的術語:以下省略四千字)。

坦白說,那一刻我是很焦慮的,我責問自己難道等了7年,其實是等師傅在鏡頭前數落父親,嫌父親照料不多嗎?我難道是在期待重鹹口味的答案嗎?這是我要的嗎?但在師傅身上卻可以看到他複製父親的模式,父子彼此間無話可說也是一種答案,或許,沒有答案就是答案。

至於用上三太子李哪吒的典故,這來自當初我在找陳錫煌父親李天祿的影像時,直覺反應就是從侯孝賢導演的電影裡去找,從《戀戀風塵》到《戲夢人生》等,更微妙的是,即使陳錫煌師傅也非常有名了,但年過八旬的他每回演出時,旁人還是常用「歡迎李天祿的兒子」來介紹他,我在拍這部戲時,人家問我內容拍什麼?我也直接回應說:「我在拍布袋戲師傅,他是李天祿的兒子。」但不該是如此,他是有名有姓的國寶藝師,他的名字叫陳錫煌,不應被人簡化成「李天祿的兒子」,不應一輩子都在父親的陰影下。

面對他們的父子關係,我想來想去,還是想借用哪吒的故事,哪吒將骨肉割還給父母,陳錫煌在李天祿過世後,即使已經高齡79歲了,他也不想和弟弟爭搶「亦宛然」的香火,而是另行創立「陳錫煌傳統掌中劇團」,他在布袋戲傳承上,做得很像是三太子做的「剔骨還父」之事,他沒將「亦宛然」當成自己的血肉,而是選擇「當自己」。

答:拍片時,我開始思考我跟父親的關係,還有我和兒子的關係。幾年前有機會拍攝金馬獎得主的相關影片,我也會順便請這些影人談談和父親的關係,我印象很深的首先是小野,他形容和父親的關係是兩人被手銬銬住,兩人都不能往下沉淪,否則全家就會跟著跌進泥淖,小野還說是直到48歲時,他和父親的手銬才終於解開。

另一個則是李安,他談到那時他憑《臥虎藏龍》拿到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他帶著小金人回家鄉要和家人分享,老家頓時被記者和SNG車給團團圍了好幾個小時,等到人散後,李安的父親李昇很認真地看著他說:「你都拿到奧斯卡了,要不要認真找一份工作做?」其他人聽到李安父親這麼說,也許會覺得太好笑了,怎麼會這樣想!但李安訴說這段往事時,心情是很激動的,連眼眶都泛紅,後來李昇過世,後輩遵照遺囑將父親骨灰撒到大海,李安說,他看著父親骨灰溶到海裡時,他覺得和父親的關係從此「乾淨了」。人生在世,父子一場,約莫也就是追求這種「乾淨」,這段深深激盪了我,所以我選擇在片尾時,李天祿的喪禮畫面交叉著陳錫煌手掌影像時,我背景放的是海浪聲,就是很秘密的手痕。

「二十四孝」中有一則〈郭巨埋兒〉,這位郭巨為了養活母親,竟然決定將親生兒子活埋,他的行為甚至成為帝王欽點的孝子典範,我覺得好可怕,為什麼孝道要用殺死下一代來展現呢?我們長久以來對於「孝」的宣傳,是否已進入血液裡,不自覺成為集體的潛意識?當拍片進行到後面,大家說話都愈來愈坦白,連心裡的不安都願意坦白道出,整部紀錄片要說的,陳錫煌終其一生努力在當自己,但他也不自覺在壓抑大徒弟,我想大徒弟何嘗也不是想要努力當自己,我確實是想透過這種對話,來呈現父子間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