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傳》中,許仙和法海從來不是主角,白素貞和小青才是。
《美人魚》的核心角色一直都是the Little Mermaid,雖然嚮往有靈魂的人類,但是王子姓啥名啥,不是重點,安徒生沒寫,讀者也不關心。
楊雅喆編導的《破浪男女》腳踏這兩款神話風火輪,訴說當代愛情,兼及性向與政治,非常激越,非常寂寞,非常楊雅喆。
楊雅喆的《破浪男女》,男人並非主角,女人才是。「小綠」(劉主平飾演)和白Q(梁湘華飾演)佔去絕大篇幅,獲得最多關照,表現賣力的吳慷仁和柯煒林,想要主導卻未能主導,終究只是稱職的工具人。劉主平和梁湘華因為《破浪男女》站穩演藝山頭,得力於楊雅喆的偏愛。
《破浪男女》的通關密碼藏在開場戲:第一:消毒中,禁止下水的泳池裡,無視禁令的人依舊撲通撲通入池。
第二:男孩暈厥了,另一位男孩必須嘴對嘴人工急救,是生死,亦是情愛,更是楊雅喆念念難忘的簽名。
第三:猛然間人聲喧嘩,急救男孩趕緊再潛回水中,偷偷伸頭窺探,泳池後方,還有一位女孩黃雀在後。這亦是楊雅喆在《破浪男女》中全力打破時空框架的魔法構圖(多重時空的錯綜並置,不論是手機或網路通話的虛實並置,抑或前塵往事的來去自如,俗人俗世習慣感知的意識,都是如夢似幻,卻比真實更真實的電影魔法,楊雅喆在這一點上用力極深)。
第一和第二都是consciously闖紅燈,第三則是subconsciously 看見昨天,看見自己。
第四則是淺水囤積的廢棄泳池裡,女郎走下床,發現水池地面有貌似女陰裂縫,於是縱身一躍,潛入女陰。
這位想做女人的人,可以解讀成是想要幻化人形的little mermaid,也可以解讀成已經修煉千年才修得人形的青蛇。
電影中名叫「小綠」的女人,原本名字叫做張家福,面對要她好好去做女人的長官,反覆呢喃:「本來就是女人。」
她不就是那位跳入女陰想做女人的人?「其實不是」,「本來就是」,她的呢喃是論述,也是辯證,更是「一體兩人」在不同時空下的心情訴說。最後的三人歡喜禪,則是同性/異性/雙性的排列組合大拼盤,「小綠」的願望解答了謎團,發現了彼此,透過Libidoists的雜體交歡,也服務了期待奇觀的觀眾。(《破浪男女》的英文片名是《 The Chronicles of Libidoists》,意指「性衝動紀事」)
「小綠」會夢遺,也會和閨密白Q分享生理反應與約炮心得,一句:「水淹金山寺。」人在佛堂,心耳全在雲雨歡情上的「白Q」。這對當著無邊佛法,卻百無禁忌扯性談愛的綠白姐妹,不就儼然白青雙妖的「白蛇傳」蹤跡?香港鬼才黃霑生前曾替電影《青蛇》寫過一首主題曲「莫呼洛迦」,歌詞中提到:「……良夜又逢末世人,珍惜今宵記住我…..是美色、出色、生色,問誰可以不愛惜……」對照縱情欲海的妖嬌小綠,是何等貼切的註腳? 至於一直困在往事舊夢,每晚重覆同樣夢境,甚至得從綑綁受虐中才得著片刻歡愉的「白Q」,同樣直追良人負我,還得上山找靈芝解藥的白素貞(差別在於來到當代,她另有Uberdick可以暫時忘卻粗獷舊夢)。她一直不快樂,河堤上跡近瘋狂的加速與倒車,也給人白蛇或許也有「嫦娥應悔偷靈藥」的理解。綠白姐妹品評世間男子的尋尋覓覓,等同於白青雙蛇在西湖邊的笑看蒼生。
吳慷仁輕鬆自在的肉身布施,讓《破浪男女》的肉身演義得著明星光環加持(輕才自在,鬆才有力),他的話白充滿自信與詩意,有著強大磁場,楊雅喆雖然另外給了他「二等文豪」這個「前世」身份,讓他遊刃於可以關切「小綠」,不時還加註「人面不知何處去」者「火星來的女孩」等生命洞見,也讓他具備了操縱網路風向的魔樣動員力,還附加了「單親霸」糾纏在前妻、女兒和援交女孩之間的破碎人格,算是有稜有角,唯獨少了靈魂,他沒參透「鏡花水月」(應該也是不想參透),上過岸,卻又決定跳回大海,縱浪浮沉,吳慷仁詮釋起這個角色悟與癡,很有魅力,可惜在劇本雖有其寬厚,縱深略嫌不足。
至於柯煒林的香港人身份,或許得從政治角度來解讀。他成天戴著面罩,不能正面見人,想要和愛人商議一起解決肚中BABY的事,也被愛人質疑先想清楚「一起」是什麼意思?失去本色的香港人,不能再一起奮鬥的香港人,對照「天上人間」的商業聯姻,對照綠白符號的自宮與自虐的政治批判,楊雅喆繞了一個大彎,滲透進他的政治歎息,應該也是他念茲在茲的簽名手痕。
《白蛇傳》中,許仙和法海從來不是主角,白素貞和小青才是。《破浪男女》的主角,同樣不是男人(也不是小男生),而是女人。楊雅喆預告了劉主平「a self-fulfilled actress is born」,也預告了梁湘華「a self-contained actress is born」,台灣影壇應該欣見有更多新秀演員跳上浪頭,縱橫來去。
我不認為《破浪男女》是爽片,但我很享受《破浪男女》的美術、攝影和剪接。楊雅喆是刻意炫技,玩得夠炫夠漂亮,還真是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