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論金馬:影片總評

電影競賽不像跑百米,誰最快,誰就拿金牌,電影競賽很唯心,評審團的品味、學養與恩怨糾葛,決定了最後結果。雖說標準不一,但從每部作品的精華結構,依舊可以清楚辨識創作者的才情與精算。第五十四屆金馬獎的五部最佳電影入圍作品,各有犀利刀法,但就「新創」指數來論,台灣導演的銳猛與圓熟,更勝一籌。 閱讀全文 煮酒論金馬:影片總評

長城:不教胡馬度陰山

《長城》中吟唱了王昌齡的「出塞」詩:「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事實卻是張藝謀已領胡人胡騎入了關。

一部電影的開場,往往就替電影定了調,張藝謀的《長城》一開場就是動畫製作的長城景觀,既不雄壯,亦不峻偉,卻讓人直接撞見了一個「假」字。

《長城》的長城戲大半是在影城內搭攝製的,卻也有實景,張掖丹霞彩色丘陵的景觀替這部魔幻動作電影多添了幾分妖豔氣氛,符合了跨年電影的奇觀需求,但也正因為有實景可以取用,他卻寧取一眼即知是假的動畫來開場,這場戲的輕疏與草率,令人費解。

把古典素材轉化成為視覺或聽覺符號,一直是張藝謀的成名手段,從《紅高粱》、《菊豆》到《大紅燈籠高高掛》、大膽用色,大力翻新,都是他所擅長的招式,只不過早期的符號言之有物,耐人玩味。後來的《英雄》、《十面埋伏》與《滿城盡帶黃金甲》則已走火入魔,徒然玩弄形式,以奇技淫巧惑人,卻未能再有餘韻回味。

《長城》以宋朝為背景,帶出饕餮怪獸,以顏色區分五軍特色(你不會忘記「長恨歌」裡的那句「六軍不發奈若何」),再用盔甲戰袍來雕塑軍容,天燈變飛船,殿帥殞身,五軍服喪的場景,無非都是相同思維的再進化,品味高低是一回事,把中國元素套進好萊塢公式中,只求視覺的飽滿與爆炸,沒有了留白,更沒有了餘韻,一切只像是生產線上的制式產品,再也不復《活著》或《我的父親母親》的潑墨氣韻,藝匠取代了藝師,那也是人生的抉擇,無可厚非。

不過,本質上,《長城》還算是巧手包裝的主旋律電影。關鍵就在於電影中原本強調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那份古典情懷,因為好萊塢資金與發行體系的介入,不但胡人Matt Damon飾演的William飛過陰山,入了京師,還救駕有功,只不過,英國人William來到中土的目的是要來拿火藥,那是古代中國傲視世界的三大發明之一,那是曾經風光一時的歷史事實,連外國人都要來中國「偷寶」,那是多微妙的「上國」情懷?

其次,早在William之前,Willem Dafoe飾演的外國人同樣是慕火藥之名居留多年,甚至他還是軍師劉德華及林將軍景恬等角色的英文教師,以致於就算有外國人來到中土,語言也不是問題,上國古人都有外語天份,那又是多奧妙的「天朝」自信心?想當年,天可汗時期諸夷來朝,行禮如儀的盛世景觀,想必不過如此。《長城》是如此煞費苦心地植入「上國」與「天朝」基因,難怪人民日報要對網民劣評展開砲轟了

《長城》防禦的不是宋朝的宿敵遼夏契丹,而是六十年才會來犯一次的怪獸饕餮,神話分裂出來的怪獸,看似有趣,其實卻是不通的,既然六十年來犯一次,是否意謂著當代的守軍,根本無人見過饕餮?張涵予飾演的邵殿帥就算少年得見,六十年後應該也是比廉頗更老的耄耋老翁了,更別提五歲就在軍中長大,最多也不過才廿卅歲的景恬了,前提邏輯不通,更別提以前得靠天神相救,如今卻是靠軍師一句「獸王一死,饕餮自毀」的怪獸生理學,就能擒賊擒王,以及既然都已攻陷汴梁,早該去荼毒庶民,何需圍攻城塔?饕餮的政治常識未免太也太接近人類思維了吧?

《長城》的圍城大戰,跡近《魔戒》與《王者天下(Kingdom of Heaven)》,饕餮特效則是清楚傳承了《駭人怪物(The Host)》與《末日之戰(World War Z)》的手痕,差別只在多了些中國元素,熱鬧有餘,新意不足,一切只好張藝謀買了好萊塢門票,完成了他的描紅初嘗試。

張藝謀唯一聰明的抉擇是不讓內部鬥爭太過凸顯,William能夠宰殺饕餮,將軍難免有妒,來不及先殺了他,後來又看到他表演三箭定杯的神射箭術,也沒有人上前挑釁,從林更新、彭于宴到黃軒等人全都成了穿著軍裝的龍套,倒是少了俗套的糾纏,就讓景恬一人配合Matt Damon來對戲,打造所謂的「信任」神話,讓浪子亦能變騎士,用小小的曖昧來調味,其實也是好萊塢化繁為簡的技法了。

至於作曲家Ramin Djawadi打造的主題音樂「無名令」,把「大風歌」的「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歌詞套了進去,備戰時得聞,交戰時刻再度傳唱,凱旋歸國亦能再聞,反覆播送,聽著聽著也就聽出了味道,還真的能夠帶出戲院,算是少數的《長城》記憶

推拿:黑暗中欲望流動

去年,金馬獎初審評審未能提名《推拿》的秦昊入圍男主角,金馬獎決審評審卻把最佳新人獎頒給了《推拿》的張磊,前者是失明;後者則是失察了。

《推拿》的張磊應否得獎?只有看過全部作品的評審們可以仲裁。但是張磊該得什麼獎?卻是看過《推拿》的觀眾可以一起討論的話題。

我完全沒有眨抑張磊之意。確實,她在《推拿》中表現極為亮眼,確實,她原本就是視盲,演自己,全不陌生,重要的是,她拿捏精準,讓觀眾「看見」她的惶惑與心跳,著實不易。但她畢竟不是演員,日後也不會再來演戲,評審真要肯定她的表現,該考量的是她夠不夠格角逐最佳配角,而非新人,畢竟,「新人獎」對新人的期許在於有潛力,有未來(當然,這或許亦是我的偏見,畢竟有太多得過「新人獎」的新人,快速就像泡沫般消失了,畢竟,給獎這回事代表的是當下的論斷,誰知道未來究竟如何)。

秦昊是明眼人,但是他在《推拿》中飾演的盲人,從外形到舉止,何其傳神,那是一位敬業演員應該追求的專業高度,他做到了,唯其如此,表演才可信,唯其如此,全片才有戲。金馬獎漏了他,那就是創作、評審和觀眾三輸的結果了(入圍肯定,也是部份觀眾的選片參考)。

花這麼長的篇幅來討論《推拿》的演員表現,主要在於婁燁強力發揮了集體統御的引導力量,明眼人與盲人同處一室,既沒有參差不齊的層次感,反而是因盲人有戲,是真又帶勁;明眼人有型,又有技藝從容優遊,不論是寫實指數或戲劇濃度,都有魅力,正因為少了「生嫩」的距離隔閡,《推拿》的好看密度就更高了。

不過,型或技都只是寫實工程的地基而已,婁燁與編劇馬英力的真正功力在於從原著小說畢飛宇的盲人浮世繪中,提煉出「欲望」主軸,給了畫龍點睛的勁力一筆。

《推拿》的欲望主軸有三個層次:同理、盲從和摸索。

以推拿為業的盲人,鎮日以手觸身,對肉體最是熟悉,對浮動在體內的欲望亦全不陌生。他們的七情六欲與凡夫俗子並無不同,不管是朝夕相處的日久生情(王大夫與小孔),或者不經意觸及的溫度與香氣(小馬);或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或者同為天涯淪落人,欲迎還拒的兩難……其實亦都是人間百態的複刻版,只是因為眼睛看不見,反而讓蠢動的欲望濃度更加鮮明且火燙,相較之下,「看得清楚」的觀眾另外亦有了「攬鏡自照」的感受了。

盲從,則是《推拿》最犀利的批判。秦昊飾演的推拿店老闆沙復明,成天聽著客人脫口而出的讚歎,才明白店裡來的新小姐都紅(梅婷飾演)豔冠群芳,更為她的失明叫屈,眾口可以鑠金,更可以引導風潮,沙復明從傾心到追求,發動機不在他的內心,而在他的耳朵,是他相信能有如此美麗女伴,可以在明眼人的世界上備受注目,愛情一旦不盡純粹了,成色自遜,都紅不肯就範,不肯遷就,反而更凸顯了沙復明「聽見」就「相信」,就「附庸尾隨」的「盲從」心態,人生一旦「從俗」真的就不俗了嗎?嗯,大哉問。

欲望的核心在小馬(黃軒飾演)。內心一旦澎湃了,即使名不正言不順,他亦要大剌剌地黏纏而上,他對小孔的愛,難以名狀,理未必直,氣卻壯極,油生的失落與懊惱,另外還有放不下,捨不得的惆悵,都屬於愛情重傷的相關症候群;至於他與都紅的閒閒絮絮,無關風月,卻也卻能輕風拂面,終究無緣;比較犀利的是他想買春,卻因為癡與蠻,而在小蠻(黃璐飾演)身上撞見春天,這段因緣,可能玉石俱焚,亦可能修成正果,畢竟一隻手掌拍不響,人生機遇能夠如響斯應,就值得拚力以赴了。

當然,電影中所有的濺血畫面,亦都分別註記著人生欲望的不同情貌:有的是失去視力的痛;有的是欠債還血的狠絕;有的則是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血性,再加上生計乍斷的痛楚哀嚎……血花噴灑處,在在讓人悚然心驚。

除了欲望書寫用力極深之外,婁燁亦不忘在形式美學上「提醒」本片的盲人素材,攝影機上肩的搖晃感,錯焦後的視覺混淆,或是低光圈底下的人影晃動,屬於視覺上的模擬;工作人員字幕用唸的出現(不再是文字輸出),或者相親時的三毛詩句朗讀,形式改變了,效應就浮現了,婁燁的技術處理都反應著他對盲人世界的思考與探索,是實驗,亦是突破,在在都能讓人停駐思考了。

致青春:同心圓變奏曲

三分輕狂、二分哀愁,還有幾分「無計留春住」的倉皇,中國女星趙薇執導的第一部電影《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透過時間長河,篩汰了青春渣滓,也留住了時光韻味。

 

《致青春》的劇情明顯切割成兩塊,前半是「不知愁滋味」的校園時光,喳喳呼呼的青春盲動,後半則是走進社會,人事全非後,「卻道天涼好個秋」的驀然回首。有了輕狂時光做陪襯,中年倉皇才更唏噓,有沒有映對古今的功力?其實是每位試圖雕刻時光的導演都要面對的,趙薇穩健地走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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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核心在於楊子姍飾演的鄭微,她具備了正面追求的積極能量,也才能頂得住兩度被為所棄的挫折,先了為了追上青梅竹鄰家男孩林靜(韓庚飾演),拚上了大學,林靜卻不告而別,先出國去了;後來她又愛上了「不打不相識」的陳孝正(趙又廷飾演),死皮賴臉又死纏爛打之後,還真是「女追男,隔層衫」,成了校園傳奇,只是同樣也被一心一意想出國的陳孝正給拋棄了。一個是沒趕上,一個是沒結果,但是趙薇不忘讓兩段情都各有一計回馬槍,所有的不捨與不甘,才讓電影多了「yesterday once more」的惆悵與懸念。

 

《致青春》的架構其實與《海闊天空》近似,青春曾經如此燦爛,戀愛曾經如此輝煌,但是青澀的夢幻終究不敵現實的論斤秤兩的步步進逼。差別在於《海闊天空》的焦點除了愛情還有事業,《致青春》終究只是愛情的進化論與退化論;但是同樣從情愛出發,《頣和園》裡還夾雜著大時代的革命氛圍,《致青春》卻完全沒了時代烙印,甚至還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其實愛一個人,應該像愛祖國。」的紅旗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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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相比較之下,耽溺情愛,避重就輕的《致青春》就顯得臉色灰白,身影朦朧,格局層次終究無法與這兩部前輩電影並列了。

 

《致青春》的出發基地在於鄭潔的大學宿舍,四位女生,四種性格,卻能油生莫逆情,又能譜出變奏情貌,同樣發揮了「由小見大」的人物發展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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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校花型的阮莞(江疏影飾演),明明是姐兒們,卻老被當成哥兒們的朱小北(劉雅瑟飾演),用潔癖遮掩寒微的黎維娟(張瑤飾)以及大聲說愛,奮身求愛的鄭潔,提供了女性的四種抉擇,阮莞是癡情不悔,卻所遇非人(她的意外身故是癡笨所致,卻也是解脫);黎維娟是精打細算,務實又現實(所以成了酒樓老闆娘);改名換姓的朱小北,則是道盡了在貧賤符號與性別壓力下,唯有大破,才可能大立的「艱困」;至於鄭微的女強人性格,則是將她的愛情經歷投射在人生之中,算是首尾一致的角色刻畫了。

 

不管是青春或愛情電影,難免都在創作之初就要思索:與其他作品有何差別?趙薇做了三個選擇,有的是明顯敗筆,有的則是頗具機心。

 

例如,電影開頭的神話夢境,即使悉數剪除,亦無傷全片趣味(雖然戀愛達陣時的金履鞋,有些趣味,但也有點不論不類,鄭潔不是灰姑娘,陳孝正當然更不是白馬王子)硬加一段童話筆觸,反而弱了寫實力道。

 

但是陳孝正和鄭潔都是建築學院的學生(不管是土木系或建築系),因此得能以建築理論來鋪陳性格,陳孝正強調「我的人生是一棟只能建造一次的樓房,我必須讓它精確無比,不能有一釐米差池」,固然顯示他追求成功的戒慎恐懼之心,也能用來解讀兩個性格差異如此懸殊的男女,何以能在可容許的「誤差」下湊成對,亦必定在「百分百精確」的要求下,必遭割捨的無情。

 

第三,男歡女愛的得意與失意,固然塗抹著青春的色彩,但是包貝爾飾演的老張在墳前解說的「滿天星」花語(甘做配角),卻也道盡了暗戀中人的黯淡情思,幾句告白,勝過千言萬語,功力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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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趙薇善用了兩道伏筆:就業覓才會上,鄭潔的情敵究竟對陳孝正說了什麼話?以及陳孝正又對海豚訓練員說了什麼話,讓她得以順利觸摸海豚?趙薇先用了鏡位與場面調度凸顯了矛盾,衝造了懸念,卻也留待他日再收割,發酵的時間夠長,韻味就飽滿了。

吳天明:古道西風瘦馬

我見過吳天明四次,從意氣風發到黯淡落寞,境遇各不相同,恰巧就是1980年代中國電影的浮沈見證。

 

頭一回,1987年東京影展,吳天明執導的《老井》獲得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角獎(張藝謀),我在領獎台下一面拍照,一面熱情地鼓掌。華人有喜慶,兩岸兄弟齊拍手,不是嗎?

 

wu80.jpg那一年,台灣還在實施戒嚴令,台灣還看不到中國電影,想看中國電影做研究,日本和香港是兩個橋頭堡,採訪稿提到中國電影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刊?不過,這些外在的禁忌都綑不住我,看到好電影,認識好手或高手,才是電影迷或電影記者該關切的事(那時候只要香港或東京有中國電影節的活動,我都會自掏腰包飛去東京和香港做功課)。

 

那一回的東京影展,除了《老井》參賽,還有吳子牛執導的《最後一個冬日》參加青年電影競逐,記者會後,台港記者少不了就在老東京張光斗的安排下與吳天明等人把酒言歡。那一夜,聽見吳子牛以「頭兒」稱呼吳天明,再聽到吳天明回憶自己從爸爸口袋裏偷錢,只為了要去看電影,聽到他每天騎著單車在西安穿梭來去串門子逐夢,以及仗恃著「天高皇帝遠」的地理優勢,敢與共黨幹部鬥法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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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那個年代,聽見藝術家敢於對抗政治,我都是心嚮往之的。

 

第二回,1988年坎城影展,吳天明領軍的《紅高粱》才剛才在柏林影展首開先例奪下了最佳影片金熊獎,他又率領大隊人馬遠征坎城,這回是陳凱歌執導的《孩子王》。

 

那一年,台灣影人開始進軍坎城市場展(侯孝賢亦有《尼羅河女兒》參加《導演雙週》單元映演),坎城會場上升起中華民國國旗,我和徐楓女士都曾在旗下合影,但是第二天旗就被撤下了,旗桿空了,我找到吳天明向他抗議,不是說兄弟們,怎麼如此傾軋?吳明天苦著臉告訴我:「不是我,是馬賽總領事。」中國動用外交干預,不管台灣影人怎麼抗議都沒用,最後是徐楓乾脆在市場展的自家攤位上掛起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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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孩子王》慘敗,沒有得獎,只得了一個極盡嘲謔能事的金鬧鐘獎,主要就是老外嫌陳凱歌的電影太悶了,我並不反對這個獎,因為我看《孩子王》時,看著看著,人也暈沈了過去。

 

不過,1988年的坎城影展讓我真的體會了:藝術遇上政治,往往只能折腰。所有的美麗承諾或者願景,其實都是虛空不實的。

 

第三回,1989年香港。

 

wu003.jpg中國發生了六四事件,吳天明暫時沒能回到中國,人窩在九龍的一家小飯店裡,探聽著消息,等待著機會。再相逢,雖然笑聲依舊爽朗,整個人卻快樂不起來,他遞了幾個案子給我看,還有一個募款計畫,希望能爭取海外金援,讓想拍好電影的華人持續出擊,但是,那是多艱難而又漫長的一條道路啊,我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盡頭。

 

坐在床沿,看著吳天明悶頭抽著菸,我聞嗅到了英雄末路的氣息,但又很像是那間房間裡潮溼的悶氣。

 

最後一回是2007年,新北市的翡翠灣福華飯店。

 

吳天明終於來到台灣參加兩岸三地導演會,拿到了他足足等了19年的「楊士琪電影紀念獎」。

 

楊士琪是我在聯合報服務時的前輩,1984年她因為氣喘猝逝,我才得以補了缺進到了聯合報,後來一群電影圈的朋友成立了「楊士琪電影紀念獎」,第一屆得主是帶動台灣新電影的前中影總經理明驥;第二屆就是吳天明,得獎理由就是他擔任中國西安製片廠廠長時,極力打破中國片廠的官僚體制,培育了中國第五代導演陳凱歌、張藝謀、黃建新等人,讓國際影人認識了中國電影,第三屆得主則是默默革新國內電影攝製器材,帶動電影工業技術進步的林添榮。

 

吳天明是六四天安門事件的受害者,他被官方視為異議份子,不准返鄉,流落美國,過著開錄影帶店,勉強度日。好不容易再回到西安,再拍了《變臉》,形式不新,銳氣不多,卻依舊有著濃郁的人文關懷,無奈共鳴迴響不多,我知道他其實是落寞的。

 

那一回吳天明上台領獎說的話,倒是饒富深意:「談到陳凱歌、張藝謀、黃建新等人,那是我擔任西安電影製片廠廠長,給他們拍電影的機會,以後的成就都是他們自己的,現在是我沾他們的光…」其實,沒有吳天明的支持,陳凱歌與張藝謀的演藝路途,未必能夠順暢,他在拍攝《人生》時遇到了正在為《黃土地》四處看景的張藝謀與陳凱歌,素昧平生,看到他們餓得發慌,又缺錢用,結果吳天明不但備飯,還讓製片調出一輛吉普車及兩三千塊錢給他們去看景,點點滴滴,那都是西安王才有的霸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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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吳天明,張藝謀出人意料地以《老井》的男主角表演,榮獲東京影展影帝,因為吳天明,張藝謀執導的《紅高粱》在柏林影展拚到了頭獎,打響了中國電影第五代導演的名號,雖然無可避免遇到挑戰與批評,嫌他總把中國保守貧破的舊傢伙掏給外國人,以異國風情譁眾取寵,但是沒有人敢否定他把中國電影推向了國際。

 

後來,只有吳天明敢當著張藝謀的面罵他說:「你拍的《三槍拍案驚奇》,到底想告訴人什麼?」吳天明從不諱言自己拍的電影都不賺錢,但是他堅持電影藝術家應該用良知去表現人生理想,對於中國影壇一窩蜂只顧掙錢瞎拍,他的良知與堅持,多像空谷足音?

 

想起了馬致遠的元曲「天淨沙」,想起了「古道西風瘦馬」,想起了下面兩句…

巴赫教我們的電影配樂法

巴赫教我們的第一招配樂法叫「標題」

 作品:「郭德堡變奏曲(Goldberg Variations)」

示範門徒:從喬納桑.德米(Jonathan Demme安東尼.明吉拉到Alain Corneau都是。

 

許多電影都曾採用巴赫(Bach)的「郭德堡變奏曲」做配樂主題,劇情中,身心靈都在紅塵翻滾掙扎的凡夫俗子,面對心事重重,難以成眠的夜晚,巴赫極其安靜的音樂,煎熬何其濃烈?對比何其強烈?更重要的是樂音一浮現時,「郭德堡變奏曲」寫著音樂史上的標題,就已滲透了選曲的主要考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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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導演Alain Corneau在創作《愛蜜莉的日本頭家(Stupeur et tremblements)》之前,曾經強調他在改寫比利時女作家艾蜜莉諾彤(Amélie Nothomb)的原著小說時,清楚體會出巴赫在創作「郭德堡變奏曲」時的「數學」心靈。

 

「郭德堡變奏曲」是音樂史上的名曲,巴赫當初為了讓備受失眠所苦的俄羅斯伯爵凱薩林一路好睡,於是從一首薩拉班德樂曲的頑固低音主題做基調,引導出對比和對應的變奏。音樂形式給人持續反覆的感受,它以詠歎調做開場,演變出三十段變奏曲,這三十段變奏以三為基礎,每三段組成一組變奏,最後再以詠歎調終結,中間所有的甜蜜、幽默、粗暴、變動、脆弱及多層次的企圖,剛好就與《愛蜜莉的日本頭家》的劇情精神相吻合。

 

《愛蜜莉的日本頭家》的劇情描寫精通日語的法國女郎艾蜜莉考進了日本商社,除了東西方的文化差異,人生地不熟的她,還得面對日本社會極其強烈的父權體制,工作壓力讓她憂惶終夜,既不能突破膚色人種和性別障礙的傳統束縛,更莫名其妙捲進了長官間的權力鬥爭。stre29521_1.jpg

 

巴哈把「郭德堡變奏曲」交給他的年輕學生郭德堡來彈奏,希望能讓凱薩林公爵一夜好眠,愛蜜莉進入日本企業的不適應症,其實與公爵的失眠異曲同功,看著愛蜜莉下班不敢回家,只能以辦公室為家,熬夜苦戰的場景,浮盪在電影畫面上的「郭德堡變奏曲」,不就是最鮮明的心情寫真了嗎?

 

Alain Corneau認為,巴赫在單純的音樂旋律中所滲透出的感性和極度壓抑的樂章,已能準確呼應著原著小說的形式,Pierre Hantai親自彈奏的完美大鍵琴錄音版本,更讓巴赫的音樂翔實詮釋出日本上班族日復一日的「單調/變奏」情境。三十段變奏曲,對照著職場上看似重複,仍有些許出入的情節,變奏與變化亦發揮出精巧的對話功能了。

 

同樣是「郭德堡變奏曲」,《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的導演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更是採取擷取音樂標題,直接用來點題。

 

法國女星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在《英倫情人》中飾演戰地看護Hana,她在教堂廢墟中發現了一台殘破的鋼琴,喜不自勝地就彈出了「郭德堡變奏曲」,短短的幾個音符,在亂世中成了最甜美的閒適,這時候,印度兵跑來提醒她,附近都是地雷,剛剛才彈出如此安詳的樂音,其實危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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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病榻前,Hana照顧的男主角Ralph Fiennes遭到嚴重燒燙傷,心中一直掛念著昔日情人Kristin Scott Thomas,他們曾經無畏世俗流言,勇敢追求愛情,好不容易抱著負傷愛人上飛機,想要求醫,卻在飛過敵人陣地時,被砲火擊中,飛機起火燃燒,他顧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愛人,被火焚身的痛苦,只能靠嗎啡安撫,但是失去愛人的痛,誰能安慰,Hana為他唸著昔日情書,空間響起的「郭德堡變奏曲」,不也悄悄地訴說了輾轉反側的無奈歎息?

 

「郭德堡變奏曲」適用於傷心人,卻也適用於風雲急變的時刻。《沈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中的「郭德堡變奏曲」出現在男主角Anthony Hopkins飾演的「食人魔」漢尼拔移監後,關進了狀如鳥籠,戒備森嚴的牢籠裡。

 

stre295.jpg身段優雅,品味細緻的他,聽著「郭德堡變奏曲」上廁所,安靜的音樂鬆弛了警衛的注意力,只見他不動聲色地將薄片咬成鐵絲,悄悄解開了手銬,就在警衛送上餐點的近距時分,快速反撲噬咬,安靜的樂聲中,潛藏著不安的靈魂,對比極其鮮明,暴力基因從蠢動到沸騰,建構了高反差的戲劇張力。

 

有了《沈默的羔羊》做導引,「郭德堡變奏曲」就此成為漢尼抜的註冊商標,聞樂就能見人,於是續集電影《人魔(Hannibal)》中,已經化身為博物館館長的漢尼拔,在無眠的深夜裡一面彈著「郭德堡變奏曲」,一面寫信給聯邦調查局的女探員史特林,引誘著她來尋找他的下落。

 

然而,就在他的住屋外頭,早已察覺異狀的義大利警探聽著「郭德堡變奏曲」,確認這位博物館館長就是十大通緝犯之一的人魔,利益薰心的天人交戰,同樣配合著這麼安靜的樂聲,悄悄勾起了貪欲念頭。

 

巴赫教我們的第二招配樂法:「喚醒」

作品:古大提琴奏鳴曲Adagio of Viola da gamba sonata

示範門徒:導演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

 

套用王家衛導演在《一代宗師》中的名言:「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相遇」和「重逢」正是電影配樂得能緊緊叩住人心的奧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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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導演安東尼.明吉拉執導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人鬼未了情(Truly Madly Deeply)》是一部癡情電影。一開場我們聽見了巴赫的古大提琴奏鳴曲(Adagio of Viola da gamba sonata),這首動聽的音樂原本是男主角傑米(由Alan Rickman飾演)生前最愛的音樂,但是他死後,音樂依舊在他的住所飄盪著。

 

不是他陰魂不散,而是女友妮娜(由Juliet Stevenson飾演)舊情難忘,無心上班,不時就會在房內拉奏起愛人最愛的音樂,技法也許殘破,琴音或許不全,重彈故人最愛之曲,思念之情就此滿盈在他們的愛情小窩中。差別在於他們的昔日小窩,如今是一片狼藉,老鼠橫行,神情憔悴的妮娜讓觀眾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愛情傷口。

 

但是有一天,老鼠卻突然全都不見了,不是妮娜破繭而出,洗心革面,重整家園,而是傑米回家了。傑米不是人,而是鬼,鬼回家了,老鼠全都嚇跑了,只有妮娜滿心歡喜地擁抱傑米,再度享受她渴望的愛情與家庭生活。

 

老鼠傳奇是黑色幽默曲,音樂傳奇則是相思練習曲,明知傑米是鬼,但是妮娜欣然接納,因為只要傑米繼續相伴,她的黑夜就不再漫長,重新得擁愛情讓她得能重展歡顏迎接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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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的古大提琴奏鳴曲書寫了他們「相遇」的深情,同樣也見証了「重逢」的激情,有因才有果,因果輪替,音樂的纏綿何曾有過這麼動人的餘韻?《人鬼未了情》細膩描寫了男女主角因為不捨,才會從天人永隔轉成久別重逢,才得以從悲劇到喜劇;但也因為流連陽間,體認人鬼殊途的傑米,此時才明白若是真愛妮娜就得割捨。

 

因為流連,証明愛情已無憾;懂得割捨,愛情與人生才會有全新轉機,《人鬼未了情》最後的揮手相送場景是終需一別的告別式,必然的結局,卻讓觀眾有點小小的鼻酸,安東尼.明吉拉用巴赫的音樂同時喚醒了觀眾心中的「真情,癡情與深情(呼應片名Truly Madly Deeply)」,那是音樂妙用的經典示範了。

 

巴赫教我們的第三招配樂法是「洗浴」

作品:「郭德堡變奏曲(Goldberg Variations)」

示範門徒:瑞士導演佛瑞迪.穆勒Fredi M. Murer

 

「音樂聖經」一書中提到,巴赫認為世界萬物都是上帝所創造的,音樂所要歌頌的是這種上帝創造的和,和諧之中對那種上帝之光的仰望,音樂是他通往天國,與上帝對話的雲梯!

 

瑞士導演佛瑞迪.穆勒(Fredi M. Murer)執導的《想飛的鋼琴少年(Vitus)》,描寫一位智商高達180的天才少年Vitus的故事,電影分為六歲和十二歲兩個階段,六歲的維特已經展現掩不住的才華,但是只能任憑父母親擺布;十二歲的維特找到反抗方法,不但突破了生命瓶頸,也找到走自己路的生命態度。《想飛的鋼琴少年》根本就是一位自由主義者對抗保守主義氛圍的電影。

 

《想飛的鋼琴少年》中的維特可以拒絕練琴,卻也可以因為愛上了保母,而替一心想要當搖滾歌星的保母情人,發揮他的音樂天賦,用搖滾樂來編織彼此的夢想殿堂;更可以因為聽見了巴赫「郭德堡變奏曲」的莊嚴與美麗,重新回到黑白琴鍵上練舞。

 

是的,音樂要有慧根,要有悟性,境界才能不不凡,不想彈琴的孩子,怎麼騙或勸都沒有用,唯有自己想通了,而且是徹底浸泡在讓他動心的音樂中,讓音樂將他徹底洗浴,才有脫胎換骨的一日。

 

巴赫教我們的第四招配樂法:「模擬」

作品:無伴奏大提琴組曲The Six suites for unaccompanied cello

示範門徒:王家衛

 

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名氣響亮,曲調動人,但要用在電影中烘托劇情,其實並不容易。法國坎城影展當局在2009年曾投資拍攝了一部短片集《浮光掠影:每個人心中的電影院(Chacun son cinéma)》,邀請世界知名導演一起來回憶及書寫他們最難忘的電影院記憶,侯孝賢、蔡明亮、王家衛和陳凱歌等人都把自己在電影院的深情記憶,做出有趣的往事書寫。

 

繽紛華麗與浪漫曖昧,一直是王家衛最迷人的手痕,他執導的這一段《穿越九千里獻給你(I Travelled 9000 kilometers To Give It To You)》,透過范植偉和張睿羚在映演高達作品《阿爾發城》的戲院中,探索磨磳的手腳運動,追憶了一段青春時光的懺情記憶。

 

stre292.jpg看電影,手比眼睛和心靈都要忙碌,肯定看倌之意不在影,而在身旁的人。

 

手的功能是欲念的試探,也會在對方輕允下開始層層轉進的,每一回的掠奪或回應,不論是拉手,握肘,摸膝、蹬腿,夾腳,微踢所有的悸動都在改變彼此的關係,迴盪在空氣中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其實也彷彿在透過大提琴手拉弓按弦的手部動作,呼應著愛人的手。

 

愛情的記憶與手的忙碌,形成了極有其趣的繁複對話,那是多少青春的觀影記憶,那段曾經濃密的往事呼應著無伴奏大提琴組曲,也不另有「餘音嘹亮尚飄空」的餘韻了嗎?

 

巴赫教我們的第五招配樂法叫:「包裝」

作品:「平均律(The Well-Tempered Clavier/Das Wohltemperierte Klavier)」

示範門徒:李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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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夏天的故事,那是一個女生與兩位街舞男生的故事。電影《巧克力重擊》一開始讓我們看著上下顛倒的畫面,耳畔就聽著巴赫的「平均律」樂音,直到女主角賴雅妍飾演的阿里開始用旁白說起夏天的故事,我們才知道巴赫的音樂可以成為妝點身份的包裝。

 

鏡頭帶到琴鍵的特寫,然後阿里彈著琴告訴大家那是波蘭鋼琴大賽所彈的作品,但是一如以往,並沒有得獎,不過,那不是重點,她想分享的是兩位身手矯健的舞者人生,一位名叫巧克力,一位名叫Pachinko,他們以舞較勁,以舞交友,也像孔雀一樣,用著異乎常人的肢體動作,來討好阿里。

 

安靜的平均律樂音,明白昭告著阿里的文藝身世,看著巧克力與Pachinko手可以當腳轉動,腳卻可以舞動得比手更高更快的肢體律動,不諧調的人生,就這樣擦撞出動人的火花。「平均律」在電影中沒有特別的「戲份」,只是淺淺地浮動著,有如阿里的外衣,有如阿里的微笑,那是那年夏天最沁人心脾的樂章了。

閉嘴聽音樂:歸去來兮

得見《閉嘴聽音樂(Shut Up and Play the Hits)》其實是場意外,音樂讓我開始去聆聽LCD Soundsystem (液晶大喇叭)」,電影吸引我注意James Murphy這個人,從他選擇的下台身段中,誰不會沈思:換成你我,又會如何抉擇?

 

如果只是記錄「液晶大喇叭」的告別演唱會,《閉嘴聽音樂》就與坊間其他樂團的記錄片沒有太多差別,不必多費文字或唇舌來介紹了。《閉嘴聽音樂》的真正趣味在於透過談話節目的訪問,直接問大家一個問題:「搖滾歌手的下場是什麼?磕藥過量身亡?寫的歌沒人再想聽,抑鬱過氣?還是……?」

 

James Murphy的選擇是在樂團成立十年後,發行第三張唱片後,宣布解散,同時他拍了一部紀錄片《閉嘴聽音樂》,記錄了他的告別演唱,以及第二天的起居人生,他說:「解散樂團之後,我想去煮咖啡。」slm001.jpg

 

為什麼?不解與錯愕,其實正是《閉嘴聽音樂》建構的紀錄片神話與趣味。

 

2013年的台灣外片市場有一股非常另類的生命力,除了奧斯卡得獎紀錄片《尋找甜密客(Searching for Sugar Man)》編織了一則音樂人生的神話傳奇外,由Dylan SouthernWill Lovelace執導的《閉嘴聽音樂》更多了人生決志的價值選擇。

 

關鍵人物在於James Murphy,他在2002年組成「液晶大喇叭」樂團時,都已卅二歲了,之前,他是舞曲製作人、也做過DJ、還是DFA唱片公司的創辦人,他的音樂創作風格鮮明,一如他的演出服裝一樣充滿著知性風格:一襲合身西裝,穿襯衫,但不打領帶,滿面于思就上台演出,他懶得像其他搖滾歌手一樣在服裝或髮形或手飾上搞怪,標誌叛逆,甚至他最激烈的舞台動作,也不過是上下彈跳而已,不搞特技,更不需翻滾。他的音樂沒有華麗的裝飾音,反而是偏多節拍鮮明的單音點擊,魅力則在他的歌詞,在他的生命省思。

 

有時他問你一句:You forgot what you meant when you read what you said當你讀起自己寫的東西,卻不知是什麼意思時,

And you always knew you were tired, but then 你知道自己累了

Where are your friends tonight?這時你會問,今夜你的朋友在那裡呢?是不是就有一股莫名的哀愁橫亙心頭?那是城市浪人的心聲,那是白領階級的愁暮心結,適合紐約(那是「液晶大喇叭」的基地),也適合中年。slm004.jpg

 

有時他問自己一句:「每回我巡迴演唱回來,發覺自己頭上多了幾撮白髮時,不禁想到,外頭白了,裡頭的呢?肝或腸道呢?」他愛音樂,卻不愛被樂壇的遊戲規則給綑綁,不為莫以名之的名利折腰,於是他的斷裂與出走,就一點都不讓人意外了。

 

《閉嘴聽音樂》動人的不只是James Murphy這個人,電影的斷裂節奏也非常迷人。一會兒正是熱血沸騰的演出現場,一會兒突然樂音消失,鏡頭跳接回他的住家,時而有聲,時而無聲,精準說明了電影選擇的「紀錄」時間點,第一天是告別演唱會,這一天,James Murphy是歌手,現場喧譁;第二天是平常家居,這一天,James Murphy是凡夫,寢室寂靜。靜鬧之間的生活形態,既是歌手人生的真實寫照,也是饒富興味的生命情境:縱使盛名萬千,繁華過盡,別忘了,還是要去溜狗。它才是你最親近的夥伴(迷人的是狗如其人,難免就想笑)。slm003.jpg

 

這時候,我想起了1993年坎城影展落幕的第二天,早晨八點,我發完了《霸王別姬》和《戲夢人生》的所有得獎報導後,從記者中心蜇回影人下榻的旅館,竟然巧遇了才剛摘下金棕櫚獎的陳凱歌,是的,一夜風光,一夜無眠,從地中海吹來的清晨微風徐徐吹過我們臉龐,他把手一攤:「又是一天!」是的,繁華昨夜,頓成歷史,生命的羅盤繼續往前滾動而去,留不住的,捉不住的,全都成了昨夜的舊夢了。

 

能夠唱歌的人,誰不想唱到老?四十一歲就要告別舞台,結束樂團,固然瀟灑,難道不是一種算計?一種姿態?一種「生前告別式」的抉擇?《閉嘴聽音樂》的不俗與不平凡就在於導演勇敢質疑了James Murphy,他們的默契與共識,書寫了全片最讓人回味的句點:「很多人會記住你的成功,但會以你的失敗來定義你。」雖然,James Murphy坦承他最大的失敗就是告退,但是他的坦白未必就是最後的答案,那只是一個化學方程式,瞬間就會溶進觀眾心中,幻化成各自咀嚼,也各自定義的生命情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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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液晶大喇叭」鞠躬下台前最後滿空飛舞的白氣球,單純素雅,那是清麗的美學,那是純情而不煽情的激情,白,就讓我們各自書寫心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