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完美日常:道在尿溺

《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就是Wim Wenders的當代「東京物語」。

紅塵男女的日常生活無非就是重複再重複,重複非關意願,只是現象,歲月就在日復一日中流逝。Wim Wenders在《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中,生活一再重複,卻不讓人生厭,反而越嚼越有味,他示範了低限美學如何「淡極生豔」的電影拍攝技法。

左旋轉,右旋轉,再怎麼轉,轉不過三,似乎已經成為舞台表演的不成文默契,因為多必膩煩。事不過三,就是重複美學的入門法則,溫德斯用類似紀錄片的鏡位紀錄役所廣司飾演的東京公廁清潔工平山每天聽見阿婆掃地聲醒來,起身褶被、溫室噴花、盥洗著衫、備齊傢伙,買罐咖啡,開車聆樂到公廁清掃……見證過平山節奏有序的一日生活後,第二天再來一次,細節和重點如故,是溫習,亦是提醒,然後又是第三天相同鏡位如數搬演(其實,已經開始有了約略刪節),就在觀眾已經熟悉了平山的八坪斗室,瓶罐溫室和屎尿工序之際,攝影機鏡位開始有了變化:不論是從榻榻米邊往後退到瓶罐盆栽後方,抑或拉對角,從榻榻米望向盆栽小室……變動增添了趣味,亦擴大了視野,對平山這個人與他的世界都有了更寬闊深入的認知。

《我的完美日常》的出發原點來自東京奧運的公廁宣傳片,溫德斯卻把它轉換成他的《東京物語》:非常東京,非常小津,非常懷古,也非常溫德斯。

小津筆觸來自榻榻米空間,來自疏隔的親情與友情、靜物凝視、語言節制,以及交通動線與周遭建物的交織。溫德斯的筆觸則來自音樂素描、舊物流連與光影構圖。

例如,平山睡前會讀書,他的兩列書架有強大磁力吸引觀眾想一窺究竟,然而溫德斯的鏡頭沒往書架裡鑽,前後只介紹了三本書: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The Wild Palms」,顯然是撿字排版年代的老書,字間行距都很擠壓,讀著看著人很容易就倦了,難怪他一直沒能讀完;幸田文的「木」(Aya Koda, 「Trees」 )則是呼應著平川總愛看天看書,也會呵護樹下小花的詩心,溫德斯在官網中解釋平山這個人就像一棵樹,也愛觀察從樹葉間傾洩而下的陽光,也就是所謂的「木漏れ日(komorebi)」;Patricia Highsmith的「Eleven」則是描述病態又恐怖的母子關係,難怪平山離家出走投奔舅舅的外甥女ニコ(妮可/中野有紗飾演)會那麼認同書中的小男生Victor。

這些書本連結乍看只是剖寫平山心性的背景資料,然而觀眾只要順著書本爬梳而下,就會得著更開闊的內心世界,差別在於溫德斯沒有絮絮叨叨地替觀眾畫重點,唯恐大家錯漏了他的纖細布局,他的敘事節制在於讓讓大家看見平山是多麼念舊,不隨潮流起伏,也沒有包袱地讀著自己想讀的舊書,再帶領觀眾進入文庫叢書一本一百元的二手書店,還有那位看見顧客挑揀的書就能侃侃而談,發表自己讀書心得的老闆(那種愛書成癡的書蟲風情,像極了台北水準書局老闆),書的點點滴滴著墨不多,信手拈來卻盡得good old days風流神韻。這時你就能明白,平山的車上何以盡是舊式音樂卡帶,愛聽老歌的他,不但讓山田葵飾演的Aya也為老式卡帶樂驚豔,也要柄本時生飾演的takashi帶著大家走訪一趟黑膠唱片和卡帶行。

至於平山在數位時代的「不合時宜」趣味,還包括把妮可提到的spotify當成唱片店面,還有依舊用底片拍照,從裝載底片的熟練老到,很能激發思古幽情,至於沖洗照片沖洗出來才知好不好,不好的撕掉,想留下來的就放進標示年頭月份的容器中,都是不愛數位虛擬,眷戀實體物件的good old days的漩渦迴盪,溫德斯的創作心情其實是要獻給「You know how I feel」的知音,這也是他原本只寫在劇本首頁的「feeling good」 歌詞:「Birds flying high/You know how I feel 鳥兒高飛/你懂我的感覺
Sun in the sky/You know how I feel 日頭當空/你懂我的感覺
Breeze driftin’ on by/ou know how I feel 微風輕拂/你懂我的感覺」
最後成為畫龍點睛的收尾歌曲。懂的人,點滴在心頭,歌者不苦,知音不稀。溫德斯頭抬得很高,信心十足地昂首前行。

役所廣司最愛的五部電影中包括溫德斯的《巴黎,德州(Paris, Texas)》,理由之一是主角Harry Dean Stanton沒有幾句台詞,很像他所飾演的平山;之二是溫德斯示範了音樂可以如何點化電影主題。平山在《我的完美日常》的前一個半小時幾乎沒開過口,後來勉強應答,全部台詞也不到30句,他的心情起伏全寫在臉上和肢體互動之間,這種無需言語就盡得風流的表演功力,也讓《我的完美日常》的低限主義美學得著極具說服力的肉身實踐。

至於電影中出現的老歌,用「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對照車窗外的日照風景,開啟平山的一天,有一點白描趣味,倒是居酒屋老闆唱起日文版的同一首歌,歌詞改為the man I loved , he never returned. It was then I left my home town abroad a trian and then another. Although the improvished woman I am Hasn’t changed a bit. My mind sometimes wanders back tothe train station of my hometown with that sooty platform簡單一句話來形容就像是馬致遠在元曲「天淨沙」所寫的「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居酒屋老闆的感情分合對照平山的遠離家人,各有難以言述的暗傷,交給音樂提點,也是溫德斯最鍾愛的書寫方式了。

當然,溫德斯偏愛Lou Reed,不但電影直接採用他的曲名「Perfect Day」 ,卡帶上出現他的照片,台詞不時提到他的名字,然後當他唱起:「Just a perfect day, 多完美的一天
Drink Sangria in the park, 與你在公園裡飲酒
And then later, when it gets dark, 等到天色漸暗
We go home. 我們返家

Just a perfect day, 這美好的一天
Feed animals in the zoo 到動物園中餵食動物
Then later, a movie, too, 稍後再看場電影
And then home. 然後返家」
與世無爭的平和小確幸,不也就是電影中平山過的每一天?

溫德斯的「東京物語」還包括不可或缺的湯屋、相撲和職棒(那句「花錢買來的勝利有什麼了不起?」對資本主義下的職棒交易,是多讓人莞爾的犀利批判),以及淺草驛的庶民小店,還有九宮格的O/X遊戲,以及踩著對方影子的童年趣玩。當然也有極其現代的睛空塔及知名建築師精心打造的新式公廁,一位德國日本通見證的日本風情確實具備了與當代人對話的文化能量,難怪日本人願意選擇該片代表日本角逐奧斯卡。

最後一定要提的就是公共廁所的處理。《我的完美日常》讓大家看見了日本人為了迎接東京奧運推出的各式公廁,平山擔任清潔工人委屈嗎?顯然,他的妹妹對於他如此過活不以為然,但是他甘之如飴的心情,一如莊子《知北遊》所說的「道,無所不在」,道「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在平山身上,回歸平山所做所為,人世的階級傲慢與岐視似乎都已使不上力。文明與社會制序的運轉就靠「道在屎溺」的無聲奉獻。

窗邊的小荳荳:童心

聽說原著很迷人,我沒讀過原著,直接從電影切入感受眾人喜愛的魅力何在?

八鍬新之介擔任導演及編劇的《窗邊的小荳荳》有三場動人的戲:
首先是耐心。
原本被視為頭痛學生的荳荳有意轉學到巴氏學園,第一關是小林校長接不接受?
小林校長請走媽媽,留下荳荳,聽她暢所欲言,時間一分一秒過,荳荳一句接一句,小林校長始終含笑聆聽 。

不管是說到累了,或者說完了過去沒人想聽的話,與校長平起平坐的荳荳開心入學了。
順著苗勢,讓幼苗自由伸展,沒有揠苗,沒有禁聲,黑柳徹子難忘的童年回憶成就了她這一生。
其次是午餐的山珍海味。

好好吃飯,快樂吃飯,順便認識食材,分享各家巧思,午餐時間成為另一堂生活課程,例如魚鬆是山珍或海味?不就是就地取材的機會教育。
最迷人的是小林校長還會彈著鋼琴帶動唱,多有營養的快樂時光?
第三則是荳荳陪著罹患小兒麻痺症的同學上游泳課。

細步慢行是同理心,無拘無束的自由奔放則是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美麗書寫,此時畫面風格轉為粉彩水墨的素雅畫風,看著看著,誰不想下水做魚兒?
乍看之下,《窗邊的小荳荳》是在追憶good old days,其實是在告訴我們,good days就在我們身邊。

二十四隻瞳:歌聲童真

素樸,讓你看見;清純,讓你聽見;傷痛,讓你泣見。日本導演木下惠介改編作家壺井榮的《二十四隻瞳》時,採用這三見原則,才能將這麼厚實的原著翻轉成既美麗又傷感的時代印記。

《二十四隻瞳》即是二十四隻眼睛,意指十二位孩童,一位外號「小石頭」的大石老師(高峰秀子飾演),就帶著這五男七女的學生走過二十年的時光,看著他們面對經濟興戰爭的雙重壓力,童真消失了,生命殞落了,二十四隻眼睛最後只剩下十四隻眼睛,可是他們用歌聲唱響的青春,卻一直迴盪在岬角分校的山海校舍之間。

壺井榮的《二十四隻瞳》試圖用最溫柔的方式控訴軍國主義的人間禍害,選擇瀨戶內海的寒村做背景,選擇單純的師生關係做主軸,目的都在強調他們原本只是窩居海天一角的平常百姓,但求過著衣食足,有屋棚,免匱乏的單純人生,但是命運不想放過邊陲窮鄉的他們,戰爭巨輪的無情輾壓,讓劫後餘生的重逢,憑添唏噓,然而那麼卑微的呢喃,也只是平常百姓唯一能發出的抗議了。

《二十四隻瞳》的時間座標設定在昭和三年(即1928年)起算的二十年時光,那是日本軍人當權,高舉軍國主義旗幟,以聖戰之名對亞洲鄰國發動戰爭的狂囂年代,然而故事場景選定近海臨山的這個採石小村,就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與我何有哉」的素民祈願,成為遙不可及的願夢,因為帝力不但有哉,而且極其粗暴,庶民無能拂逆,幸運的隨波逐流,得保殘身,不幸的就只能齎志滅頂,徒呼負負。

空曠,則是木下惠介用影像用雕刻海岬小村的高明策略。

山高,海闊,所以人渺;路寬,田大,所以人小,大石老師在那個保守年代騎著單車穿過小村,那是原著小說用來描述村民不習慣「時髦」教師的心態,單車會成為話題,西服同樣受人議論,都在說明小村民眾的時鐘,比起都市文明顯然慢了好幾個時辰,然而木下惠信卻也追著單車的車輪前行,把小屋和人們都壓縮在畫面邊陲,黑白底片讓銀幕上的空間留白,顯得更加的巨大與突兀,那種白是一種刺眼的蒼白,不著一字,小村居民空窮曠苦的樸拙意像,躍然眼前。

真情與同心圓,則是木下惠介的第二個敘事策略。

故事從開學日展開,初任教職的大石老師逐一唱名,讓班上的十二位學生一一亮相,也逐一記下他們的本名或外號,這個始業日的點名過程就是最原初的圓心,即使十二位同學十二副模樣,但他們從同一個春天出發,唱著同一首歌謠,隨著年輪遞增,同心圓的振幅一波一波外溢,他們經歷的風霜雪雨,也就在今昔對比下提煉出更淒美的滋味。
壺井榮的原著對歌謠的描述本已不少,然而木下惠介更是加倍放送,而且幾乎是用一條音樂彩帶貫穿全片,從「螢之光」到「Auld Lang Syne」,從「Annie Laurie」到「荒城之月」,從聖詩「What a friend we have in Jesus」改編的「野餐」到「烏鴉為什麼哭呢」的日本童謠「七つの子(七隻雛鳥)」,從「ふるさと(故鄉)」到「浜辺の歌」,還有大家耳熟能詳的「Home Swet Home(甜蜜的家庭)」以及「ちょうちょう(小蜜蜂)」,從獨唱到混聲合唱,未經雕琢的無邪童音,直接唱出童真時代最軒朗的歌聲,音樂旋律中含藏的蜜甜滋味與美麗嚮往就自然穿透了觀眾的心,然而,同樣一首曲子轉換到劫後餘生時,用淺酌清唱方式重現時,其風霜與風塵,也就更加淒然了。

困窮,讓女孩得離家幫傭,男孩得輟學打工;戰爭,不但讓男孩有去無回,同樣也讓師丈再也回不了家。這種大難來時,無人能免的事實控訴,透過小石老師的一句:「我不是不喜歡軍人,而是不希望失去學生。」以及告訴被國家洗腦的孩子:「我不想急著靖國媽媽,我寧可當平凡的媽媽。」一位無力回天的老師、媽媽及妻子,是否只能用這種最委婉的方式表白她的反戰控訴?多說無益,反添是非,愛哭的大石老師這時也只能藏起眼淚,把時代的悲傷一股腦吞進腹中。高峰秀子對大石老師的詮釋是內歛而不煽情,時代的悲哀她無力阻擋,她只像母雞一般呵護這群孩子,做多少是多少了

二戰後,日本影壇陸續出現了《緬甸的豎琴》、《二十四隻瞳》和《螢火蟲之墓》等反戰電影,市川崑、木下惠介和高畑勳不約都同都用歌聲註記著主角們的innocence(純真)、再用他們的失落(夢想或幸福)與失去(生命或家庭),傳唱出悲愴的人生無奈。對照大石老師已然買不到單車,也再沒氣力再騎單車的歲月無情,僅剩殘命,卻還能唱歌的孩子,終究還是有一絲無以名狀的苦澀蜜甜,《二十四隻瞳》的淒美,就是這種眼角帶淚的微笑。

世界的角落:女人觀點


距離,可以把戰爭與歷史的容貌,看得更加清楚。曲筆描述,絕對勝過大聲疾呼的批判。

日本導演山田洋次執導的《我的長崎母親》中,每年八月九日,吉永小百合飾演的母親總是帶著沒進門的媳婦黑木華,站在山坡的墓地上,遙望著遭到原子彈襲擊過後的長崎,思念著當時正在課堂聽講,剎那間,被一陣強光就奪走肉身與魂魄的兒子。

日本導演片渆須直執導的《謝謝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中,從廣島嫁到吳市軍港的少婦浦野鈴,曾在山坡梯田上看著軍容壯盛的帝國艦隊入港,亦曾抬頭看見滿空都是美國軍機,再感受到八月六日從廣島傳來的強光,幾天後,附近的樹上還掛著從廣島吹來的破木窗板……日本軍方送回浦野鈴哥哥的骨灰罐裡,沒有骨灰,只有一顆石頭。

走進戰爭,就再也回不了家的男人,重量比石頭還輕微卑賤;人間餘苦,則由女人來承擔。導演不強調女人的淚水,重點在她們微彎卻不妥協的軀體。《謝》片的不凡與不俗,是從原著漫畫家河野史代的畫稿中,就直接書寫了女人的韌度與勇氣。

浦野鈴是個愛作白日夢的單純女孩,擅長紙筆做畫,拿起樹枝也可以在沙地或雪地上畫出忘憂圖像;在她的夢幻眼神中,防空砲火竟然有如滿空煙花。在那個物資短缺的年代裡,她可以用蒲公英、麻根搭配酢漿草、酸梅和白蘿蔔,烹調成野菜粥,甚至模仿昔日武將楠木正把炒米加水,使之膨脹的「楠公飯」,用最克難的方式填飽饑腸…

然而戰爭留給她的,卻是炸彈炸裂後的右手截肢:那隻她用來作畫,以及作飯的手。

那天,重殘的浦野鈴與家人一起聆聽「玉音放送」,她無法接受天皇的敗戰廣播,「不是要戰到最後一人嗎?現在這裡還有五個人,而且有手有腳。」那天,我們第一次看到浦野鈴悲憤捶地痛哭,那是軍國主義洗腦後的心靈寫真。

然而,《謝》片另有感觸。浦野鈴的結論包括:「日本一直在用暴力要其他國家屈服,結果被另一個國家用暴力制伏…真希望我能在發現真相前就死去。」那是從強國迷思中醒悟驚覺的心靈寫真。

確實,《謝》片沒有譴責發動戰爭的愚蠢男人,亦沒有追究戰犯刑責,《謝》片中那群死守家園的女人,除非戰火臨身,也未必懂得日本的侵略戰爭,毀掉了多少家園與美夢。《謝》片讓觀眾看見的是一位原本天真樂觀又熱情的女孩,從無所不能變成百無一用的節肢女人,透過她的蛻變與傷痛來書寫戰爭禍害,透過那種帶有粉彩又素樸線條的畫風,紀念曾經有過的幸福時光。意在言外的柔情筆觸,委婉凸顯了戰爭的暴虐。

曲筆,或許不能贖罪,卻可能訴說著懺悔與覺醒。《長崎母親》中,沒進門的媳婦黑木華,守著屍骨無存的情人牌位,最後把她的愛與思念,轉嫁給戰爭生還的傷殘男子。

同樣是山田洋次執導的《東京小屋的回憶》,則是觸碰了敏感的南京戰役。先是男人得意洋洋高唱軍歌,高呼三月滅華,然後五個月過去了,報紙上報導著南京圍城與大捷的佳音,無一字提及屠殺,那當然是出征國的戰爭註解(包裝),不知情的女人只能在旁傻笑,直到戰事吃緊,情人都要上戰場的生離死別時刻,直到那幢紅瓦洋房也難逃空襲之際,才見證了戰爭無情。

無一字批判戰爭,但反戰情思直穿膠捲,七十二年前的今天,原爆的蕈狀雲在廣島上空蔓延,《謝謝你,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透過女人心緒見證那個戰爭年代,曲筆功力,讓人低迴。

寄生獸:人獸之別幾兮

《寄生獸》是日本漫畫家岩明均1990年開始推出的漫畫創作,簡單來說就是把寄生蟲的概念,由蟲擴充至獸,畢竟,寄生蟲形體小,殺傷力弱,雖然寄生的目的就在掠奪,多少都會傷害宿主健康,但是奪命機會有限,《寄生獸》的這些「獸」們來自神秘異邦,長得像小蠍子,見孔就鑽,目標就在入侵人腦,有時佔領肉身,有時則是噬殺肉身,為害就慘烈得多,更何況他們有吞滅人類的更大目標。

異形怪蟲會鑽入人體做怪,其實並不新鮮了,Ridley Scott的科幻經典《異形(Alien)》直接從人體鑽出的血淋淋慘狀,至今難有匹敵;寄生獸要現出原形前的人臉分裂特效,也一直讓我想起《魔鬼總動員(Total Recall)》裡的阿諾那張裂成三半的臉;現形後的寄生獸,張牙舞爪要吞噬人類的「開花」模樣,亦像極了另一部經典《異形奇花(The Little Shop Of Horrors)》;至於一隻眼一隻手的migi,以及它好學不倦,急著想要讀完人類知識的求知欲的個性,更如同《霹靂五號(Short Circuit)》那個機器人的翻版,更別說,它原本是要來寄生人類,佔領人類,最後竟然共存共生,反成了救世主的劇情逆轉。

這麼多相似度的細節,只說明了《寄生獸》有師承,亦擷取了炫目精華,電影真正迷人的論述在於它對生命的解釋。

人體有了寄生蟲,人還是主宰,《寄生獸》卻不然,吃了你的腦,你就剩肉身軀殼,再也不是你了。但是人最容易被皮相所惑,很難分辨皮相與本尊的差異,一旦受困皮相,小命就難保了。

例如,成功寄生人夫的寄生獸,面對妻子叮嚀吃早餐時,一口就把妻子給咬死了,多血腥,多殘忍,那不但是科幻暴力的商業噱頭,也是日本暴力次文化的極致展現,再往深處想,夫妻關係淪落至此,又隱藏了多少家庭崩解的反動思維?

例如,男主角染谷將太飾演的泉新一,原本與單親母親(由余貴美子飾演)相依為命,泉新一成功將寄生獸MIGI困鎖在右手臂中,但是母親卻被寄生獸奪走了腦部,一旦母子再相遇,兒子要怎麼對抗母親?母親又要怎麼屠殺兒子?相信虎毒不食子的單純世人,要如何設身處地去因應這款困境?《寄生獸》試探的不只是倫理與道德,更是親情與良知。還好,電影提供的解答,雖然沾了血,雖然極盡洗腦能事,卻夠動人。例如:被寄生獸寄生的母親,已經死了,它的軀體,不再是母親的軀體,儼然已有「人之大患,在於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的老子學說意境了。

當然,就像「人之不同,各如其貌」,《寄生獸》的眾獸,亦各有志。深津繪里飾演的田宮老師就是心存善念的寄生獸,一方面有不忍殺之心,另一方面還得忍受因為「未婚懷孕」,腹部隆起,而遭學校解聘的單身岐視,威力強大的寄生獸也願意忍受道德審判,不以殺止恨,只因為她想嘗試做母親的滋味,她的委婉心事,也替處處有血漿噴灑的《寄生獸》,多了人性溫度。

海峽一杯酒:鐵漢柔情

Screenshot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5

演硬漢,高倉健很在行;演柔情,高倉健也很有一套。《海峽》的十分之九點五的戲全是硬戲,壓軸的柔情戲,卻有雷霆萬鈞之力。

高倉健1982年作品《海峽》,坦白說,帶有濃濃的「愛國」與「文宣」情懷,日本人自力營造出穿越津輕海峽,連結本州與北海道兩大本島,全長53公里,海底也長達23公里的海底隧道「青函隧道」,由以「剛」著稱的高倉健來飾演這位耗費25年時光,督造整條隧道的工程師阿久津剛,確為稱職人選。

阿久津剛對隧道工程的全心全意付出,有如過家門不入的治水大禹,所以最後連兒子都不反對母親離婚,這種盡忠職守,不惜毀家以成就事功的男人,其實符合了高倉健的陽剛特質,正因為全片的政宣氣味如此濃烈,隧道裡又容不下女人,《海峽》依舊請出了吉永小百合來飾演多惠這麼一位癡心守候在他身旁的無緣女子,功能有如「淡極始知花更豔」的綠葉。

多惠的出場戲,是她差一點在懸崖邊跳海自殺,因為她曾因一時疏忽導致火災,奪走多條人命,但被正在調查地質的阿久津給救了下來。

既是救命恩人,又是任勞任怨,專心一意的憨厚男人,多惠從此看到阿久津,眉目就有情,偏偏男人心中只有工作,電路始終沒能接通,即使女有意,送了男人一條紅圍巾,男人依舊不懂,甚至還因工作調動,奉父親之命就匆匆完婚生子。多惠除了歎息,別無他法,男人婚後獨自回返隧道基地後,她因此有了近水樓台的照顧情。

有情,始終不及於亂。那是導演森谷司郎刻意強調的英雄禁慾形象。即使阿久津的妻子曾經有疑,也曾經回贈那條紅圍巾,但是阿久津心中無風月,也就無處惹塵埃。

然而,直到隧道貫通的最後五分鐘時,這段情才在酒精的發酵下,有了工筆勾描。

那天晚上,多惠工作的小酒館已經打烊,阿久津提著行李,停下腳步,要和多惠淺酌一杯,他曾經許願工程未完,誓不碰酒,峻工加上告別,喝酒喝得理直氣壯。

趣味在於,先是多惠依例斟酒致意,男人一飲而盡,終於開口說:「妳也來喝一杯吧。」而且,而且,這回輪到他替多惠斟酒,而且,而且,酒杯還是那一只。

男人用殷勤致謝,女人受寵若驚,更特別的是酒杯中有餘溫,亦有餘韻,更有餘液,能說的,不能說的小情小愛,全都包覆在那只小酒杯中,吉永小百合一飲而盡時,還不忘悄悄抹去杯沿的唇印。有情有禮還有義,此情此景,不正是白居易名詩「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人間重現嗎?

這對相識廿五年的男女,只有此時此刻默默相對,《海峽》透過這杯酒,完全改變了電影的政宣使命,鐵漢亦能有柔情,高倉健和吉永小百合攜手雕刻的低調情愛,也只給知音體會了。

幸福黃手帕:悶燒葫蘆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4

問世間,情為何物?世人通常會接上「直教生死相許」,其實原作者元好問要說的是:「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日本導演山田洋次深得癡字三味,他的《幸福的黃手帕》就繞了一個大彎,極其委婉地講完癡兒女的故事。

這個大彎其實繞得有點遠,因為電影一出場的角色是武田鐵矢飾演的情場傷心人花田欽也,他會打滾,會哀嚎,嘴上念著最討厭紅色,卻砸下所有的積蓄買了輛紅色小汽車,要周遊天下以洩心頭情恨。他沿路搭訕,卻總是碰壁,最後死皮賴臉纏上了同樣也是感情受挫,要到北海道散心的小川朱美(桃井薰飾演)。

花田不是主角,卻叫叫鬧鬧、跌跌撞撞地獨領近十分鐘風騷,真正的主角島勇作(高倉健)才登場,過了將近卅分鐘,倍賞千恵子飾演的島光枝才開始在勇作的回憶與敘述中開始吉光片羽地短暫亮相。明明是核心要角,卻姍姍來遲,這種吊人胃口的手法,其實是擅長庶民電影的山田洋次,處理庶民情愛,卻總能不落俗套,始終讓人看得津津有味的奧妙所在。

因為,《幸福的黃手帕》的劇情極其簡單,只要熟悉「Tie a Yellow Ribbon Around the Old Olk Tree」這首英文歌的人,唱完第一段歌詞,大概就知道故事梗概了:刑期屆滿出獄的人兒,想問心愛的人可否要他回家?一切讓黃絲帶來表態。不見黃絲帶,一切甭談;得見滿樹黃絲帶,誰不眩泣?高潮既然那麼清楚鮮明,要怎麼才能吸引觀眾看下去呢?

通俗劇的特色之一就是尋常小事的大拼盤,越是尋常,越難處理,稍有不慎,就俗不可耐。

山田洋次採取的迂迴策略,悄悄就佔據上笑看人間情愛的高度。,花田與小川「同為天涯傷情人」,在療傷的過程中相遇,硬要送作堆,怎麼說都有點勉強。加上,花田的角色有時急色,有時浮誇,甚至還會胡搞,遇上有時忸怩,有時純真,有時卻不知如何拒絕的小川,兩人之間的拉鋸或者黏纏,其實都屬於浮世戀人中不時傳唱的小曲,並不讓人意外,他們的功能就是扮好綠葉,要帶出紅花。

因為,相對之下,「心中無限事,不予俗人知」的勇作,十足就是個悶葫蘆,出獄後他做了兩件事,首先,他先寄給前妻光枝一封信,盼能得到黃手帕的寬恕與接納,接下來則是在餐館坐下,點了啤酒加拉麵,簡單至極的飯食,卻讓重獲自由的他雙手合十,感激莫名。

山田洋次只拍了勇作的背影,不需要帶出他哽咽落淚的特寫,點到為止,意境全出,那就是大師功力了。

此外,花田與小川的打打鬧鬧,分分合合,都讓冷眼旁觀的勇作不得不適時介入,不打不相識之後,卻換成他逐步解除心防,向兩位傻蛋分享了他溫火慢燉的低調愛情。有人喧鬧,有人冷靜,兩極落差,就帶出了漩渦滾動。

正因為勇作是個悶人,不擅言詞,心中再急,也找不到對應語言,所以追憶他遇見光枝一見鍾情,墜入情網的過程,反而構成了《幸福的黃手帕》最迷人的細節。

首先,勇作和光枝在雜貨店相遇,原本只敢癡癡看著人家,沒想到光枝早把一切看在眼裡,只要主動問候一聲,就讓勇作樂得快瘋了,山田洋次其實用了最簡單的手法實踐了「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衫」的愛情想像,高倉健演出勇作的癡傻愚樂,就夠讓觀眾看得眉開眼笑了。

其次,高倉健詮釋勇作那種近鄉情怯的忐忑,不見黃手帕,他就是天涯浪子,想見,卻又怕見,拿捏得還算不溫不火,高明的是終於見到竹竿上的黃手帕時,他同樣只拍高倉健的背影,更只遠遠帶出倍賞千惠子的模糊人影,一般人都會用特寫來煽情時,山田洋次卻再度繞了個大彎,滿樹黃手帕,不是早已說完了光枝千迴百轉的妻室柔情了嗎?一切都已是大家均可意會的意境,還要再加油添醋嗎?

敢鬆手,敢踩煞車,不只是血性勇氣,而是藝高人膽大的堅持,看見倍賞千恵子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身影剎那,已經無需任何言語了,遠吊的鏡頭,婆娑的淚痕,山田洋次示範了什麼叫做低調又內斂,卻能夠擊倒觀眾的隱形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