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海浮生錄:影癡對話

他們在魯米葉攝影機前相遇,愛情從那裡滋生;男人在戰場前線拍攝戰爭實況,被落彈炸死,愛情在那剎那終結。

 

他們在戲院裡分手,因為女人另結新歡了;他們在戲院相識,因為男人出拳捍衛了女人,那個場域是愛情的終點,亦是愛情的起點。

 

母親把他託給了戲院服務生,但他不安於位,走到了後台,尋找銀幕上的演員本尊,開啟了他對電影的迷戀;他曾經在冷戰時期,跑到蘇聯學電影;再回到巴黎,向戲迷解說蒙太奇的奧妙;再拿起攝影機見証了那則在鋼琴旁上演的愛情連續劇,從此相信愛情,相信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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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這三段論述,那一段符合法國大導演克勞德.李路許(Claude Lelouch)的電影人生?答案是第三段,《情海浮生錄(Ces amours-là)》可以算是他的電影人生回憶錄,但是所有的回憶,在戲劇元素的湊合撥弄下,原味人生起了些許的變化,不盡純粹,卻另有韻味。

 

熟悉李路許的生平,再來看《情海浮生錄》或許就更有趣了,首先,他在二戰前誕生,少年時期,他隨父母親避居鄉間,希望能逃過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迫害,母親相信最理想的避難所就是電影院,於是把他藏身電影院裡,成天泡在光影夢幻之間,人生路途就此確立,他曾經說過:「電影讓知道了世界,讓我愛上人生,電影就是雙親二合一的綜合體。」青年時期,他的父親送他一台攝影機,讓他逐夢,也讓他實驗電影可能。他更在1957的冷戰時期,前往莫斯科求學,追隨名導演米亥.卡拉托佐夫(Mikhail Kalatozov)見習了《雁南飛Letyat ZhuravliThe Cranes are Flying》,更加確信自己一輩子都要獻給電影了

 

李路許在《情海浮生錄》中找到一位頭髮濃密的年輕人飾演那位在小酒館裡,拿著攝影機追蹤拍攝女主角伊娃(Audrey Dana飾演)與男主角SimonLaurent Couson飾演)又彈又唱又熱吻的歡情場面(李路許有阿爾及利亞血統,濃密黑髮堪稱是他的註冊商標,熟悉他的模樣,一見此君造型,對話連結即已完成),然後再以「見証人」的身份坦承:「就是這一吻,讓我相信了愛情,我這一輩子的電影都在歌詠愛情。」

 

接下來,就是李路許的作品總回顧,從影五十二年,他拍過五十多部長短電影,絕大部份都圍繞著人生風月轉,「人間自是有情癡」,堪稱是他最鮮明的創作印記,他把鏡頭下的男女演員都來個倒帶總回顧……是的,這絕對是一位導演最自溺,也最自戀的處理手痕,畢竟他並不是《情海浮生錄》的主角,而是浮光掠影下的一位見証者而已,一下子反客為主,確實讓電影的敘事基調起了「跳Tone」效應,但是做為《情海浮生錄》的真正作者,他放大自己的角色,縱屬行為失控的過火耽溺,卻也更讓人看見他利用本片書寫電影人生的「傳記」企圖了。cesa0019.jpeg

 

電影中的這家電影院名叫Eden Palace(權且譯成「伊甸園宮」,巴黎市內也有一家同名電影院,我欠學,不知是否與電影有關連),放映的都是1930-1940年代之間的知名老片,從Marcel Carné的《北方旅館(Hôtel du Nord (1938))》和《日出(Le jour se lève (1939))》,尚嘉賓(Jean Gabin)擔綱主演的《拖船(Remorques (1941))》以及好萊塢經典名片《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 (1939))》,確實都可以讓人想見電影的黃金時代,更有趣的無非就是《亂世佳人》的白瑞與郝思嘉都入境隨俗,講起了法語,cesa097.jpeg電影中兩位美國大兵跨海來到巴黎,看見講法語的大明星,難免唐突又好笑,卻也見証著世界電影史曾經有過的語言趣味(中國大陸常把蘇聯、日本和美國電影配成華語,台灣人則是愛把日劇和韓劇配上國語),只想「聽」電影,而非「看」字幕的人民習慣,也是極其有趣的文化現象。

 

《情海浮生錄》中的電影細節,讓我比較懷念的則是盧米葉攝影機的重現江湖,電影史是這樣靠著手搖技術搖出朗朗乾坤的,雖然李路許對此著墨不多,百年回顧的凝眸直視,仍能讓影癡動容,至於走進戲院後台找尋演員蹤跡的橋段,以及走進放映室感受光影魔法的癡情章節,可以解讀成1988年義大利電影《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的變奏;可以在《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奧斯卡稱帝的義大利影星Roberto Benigni的童年回憶中找到印証(他在後台看《賓漢》,一直以為《Ben Hur》的本名應是ruH-neB》);亦可以在2013年的台灣電影《親愛的奶奶》找到呼應的對話,這些電影趣味,就是影癡間的通關密語了。

三船敏郎:日本第一人

提到三船敏郎,就不能不提黑澤明。

 

因為沒有黑澤明的慧眼識英雄,三船敏郎或許根本連演戲的機會都沒有,如果沒有黑澤明的循循善誘,三船敏郎或許根本不可能成為一代巨星。

 

KURASAWA002.jpg黑澤明在他的自傳「蝦蟆的油」中曾經提到他與三船敏郎相遇的經過。一九四六年夏天,聲勢如日中天的東寶公司大張旗鼓招募新生代演員,當時,黑澤明正在拍攝《青春無悔》,沒時間去參加演員訓練班的甄試,可是一位相熟的女明星高峰秀子跑來找他,要他去看一位活力十足的新人,黑澤明趕緊跑去看,剛巧就看到了三船敏郎正在做「憤怒生氣」的表演,黑澤明看到的是一隻被困籠中的野獸,四處兜圈子,急著要脫困,三船敏郎很精準地傳達出那種憤怒的神情,黑澤明形容自己當時「看都看呆了」。

 

可是等到表演完畢,三船敏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臉疲憊的模樣,可是眼神卻釘著評審,一副挑釁的高傲模樣,很多評審因而認為他太猖狂囂張,演技太過火了,不打算錄取他,可是黑澤明覺得這批評審簡直有眼無珠,明明珠玉在前,卻當成一塊石頭,似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就發出正義獅吼,當場抗辯,把那批評審好好訓了一頓,總算才爭取到把三船敏郎送進了東寶演員訓練班。

 

三船敏郎踏進影壇的前兩部戲分別是谷口千吉的《銀嶺的果實》和山本嘉次郎的《新馬鹿時代》,「伯樂」黑澤明找他演出《酩酊天使》時,算是三船的第三部戲了,所以黑澤明從來不肯說他是三船的恩師,反而一直推崇谷口千吉和山本嘉次郎才是帶領三船敏郎演技入港的領航員。

yojimbo2.jpg 後來黑澤明和三船敏郎前後合作了十六部戲,開創了日本電影的黃金盛世,也讓日本電影走進了國際影壇,說他們是日本影壇打響國際知名度的黃金搭檔,一點不為過。

 

黑澤明曾經讚美三船敏郎的演技是日本第一人,三船敏郎有驚人的瞬間爆發力,普通影星通常得花上十呎底片,才能讓人留下印象,不過,三船敏郎只要三呎底片就夠了,只可惜日本人能夠參與的好萊塢電影題材有限,也只能和路數相近的動作片硬漢亞蘭.德倫(Alain Delon)與查理士.布朗遜(Charles Brownson)等人合演一些純商業電影,噱頭不小,但是餘波迴響不多,如今多數人已都不復記憶了。

 

三船敏郎的另一個魅力特質在於他別具鐵漢柔情,一般硬裡子演員只會直來直往,只有他在豪邁中夾帶柔情,火爆尖銳處還能有呼吸轉折的空間,黑澤明曾經說過如果硬要雞蛋裡挑骨頭,就只能說三船敏郎的嗓音粗了點,現場同步錄音時會覺得聽不清楚他到底說了啥,不過,他的眼睛鬍子都會演戲,嘰哩咕嚕說些什麼,只要意思清楚,其他也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其實,三船敏郎會演戲的部份不只是眼睛和鬍子,光是浪人和武士,他的每一個版本都有讓人難忘的詮釋角度,《用心棒》裡他是冷眼旁觀的熱心俠客,背影就隱藏著他的情緒;《蜘蛛巢城》中備受欲望煎熬的日本馬克白;《七武士》裡他似乎像極了跳梁小丑的過動兒;《羅生門》裡的喳呼與鼓噪的痞子,《紅鬍子》卻成了深沈不露的名醫;《醜聞》則是無端受過的八卦受害人;《野良犬》中帥氣又焦燥的青春警官、《天國與地獄》裡的企業家幾乎成了梅爾.吉勃遜後來演出《綁票追緝令(Ransom)》時的翻版藍本了…

 

MIFUNE03.jpg他出生在大陸青島,中日戰爭的時候,他還加入了滿州的陸軍航空隊,對於這段往事,三船敏郎一直不願多談,1987年農曆春節前夕他應張雨田先生之邀來台灣宣傳電影《二0三高地》的時候,只委婉地告訴我說那場戰爭是不幸的歷史,幸好,他沒有殺過中國人。

 

正因為他曾經在大陸待過,對中國人情有很深的眷念,他就說過最好吃的中國食物是「油炸鬼」,那一次的訪問中,他還特地用中國話說:「油炸鬼!就是油條!」

 

1985年初春,日本映畫連盟在中日斷交後第一次舉辦了「中華民國台灣電影展」活動,台灣的知名導演和影星都去了日本做宣傳,可是日本媒體那時候都不太認識台灣的導演和影星,場面有些泠清,倒是三船敏郎在台灣友人張雨田的力邀下兩次出席了影展宣傳酒會,給足了代表團面子,每次他到場的時候,反而是台灣明星爭相合照的對象,說明了他才是明星中的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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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初秋,我在威尼斯影展上也和他有一面之緣,當年他演出熊井啟執導的《千利休》也參加了金獅獎競賽,最後只獲得了銀獅獎(金獅獎就是侯孝賢執導的《悲情城市》)。

 

當時穿著西式便服,坐著遊艇抵達水都的三船敏郎,依然是媒體圍繞拍照的巨星風采,只可惜大家語言不通,他只是含笑坐著,接受各界拍照,至於訪問,也就免了,我則是日語不通,身旁亦無日語高手協助,只能做一位觀眾,默默觀察著一位走在國際影壇的日本巨星風采。

 

三船敏郎走紅國際的時候,比他年輕十歲的美國影星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還只是一位片約不固定,每天忙著清潔游泳池的小工人,三船郎男在1961年和黑澤明合作的一部《大鏢客(用心棒)》轟動全球,帶動了日本浪人武士電影的新風潮,義大利名導演塞吉奧.李昂尼(Sergio Leone)隨即也在1964年改編拍成了歐洲版的《荒野大鏢客(A Fistful of Dollars)》,也捧紅了當時名不見經傳的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因為他在《荒野大鏢客》中的浪人俠客造型幾乎就是三船敏郎的翻版(尤其是咬牙籤的模式),差別只在於武器從武士刀變成了槍,可以說,若非三船敏郎的開路,後來怎會有克林.伊斯威特?我真的很想看看他會用什麼方式追述自己剛出道時的演技揣摩了。

威尼斯現場:女人戰爭

重看好電影,每次都會有新的刺激新的感想。

 

正在熱鬧舉行的威尼斯影展八日爆發了一場女人的戰爭,嗯,正確的說法是口水戰爭,不過,卻讓我們看到了不同世代的女人心。

戰場在於英國的GMTV電視訪問現場,主持人珍妮.傅康能(Jenni Falconer)訪問了新片《靈異重生(Birth)》的兩位女主角妮可.基嫚和老牌女星洛琳.白考兒,她在介紹妮可時用了「傳奇」女星這個詞,沒想到立刻就被洛琳.白考兒打斷了談話。

「她不是傳奇,」洛琳很生氣地說,「她只不過是個新人,什麼叫做傳奇?以她那種年紀怎麼可能是傳奇?要當傳奇女星,年紀至少還要大一點嘛!」

是的,妮可才卅七歲,洛琳已經七十九歲了,當她在妮可的這般年紀時,妮可都還沒出世呢,如果妮可都成了傳奇女星,那她成了啥?

年紀多大的明星才夠格當傳奇?很多人一定不認為傳奇這兩個字和年紀大小有啥關係,事實上,洛琳白考兒已經很久沒演戲了,妮可其實是她的福星,她們去年才合作了《厄夜變奏曲》,今年則是在《靈異重生》中飾演一對母女,兩人私交不錯,但是洛琳就是看不得年輕人濫用「形容詞」,就像現在很多記者習慣稱自己為「資深記者」,出道才幾年的藝人就成了「大哥大姐」等等。

年輕時的洛琳還算有點風情,但不算一線女星,直到嫁給了「傳奇」巨星亨佛萊鮑嘉,才讓她的身份地位水漲船高,至今都還是好萊塢最有名望的巨星遺孀,她的經歷的確是比較適合用「傳奇」來形容的。

將近二十年前,她來過台灣參加金馬獎,和另一位男星葛倫福特來台領取特別頒發的「終身成就獎」,問題是年輕記者多數不認得她,她也只想來台北玩玩,待在台北的時間沒有紀念影展,沒有作品討論會,走在路上只像是一位美利堅歐巴桑,沒人當她是巨星,沒人想要訪問她或簽名,她心頭有多少委屈我不知道,但是我曾親眼看到她在當時尚未焚毀的中華體育館後台不耐煩地等著受獎時的那副神情,心裡只能歎息:美女真的不能遲暮!

後來,柯俊雄主導的演員公會曾經主辦過一次金龍獎,廣邀世界知名演員來台,當時最有名氣的巨星「漂亮寶貝」布魯克雪德絲順利成行,備受媒體關切,但是同行的美國演員團還有一位大人物,那就是以《落花流水春去也》獲得奧斯卡影帝獎的男星克里夫.勞勃遜。

論資歷論輩份,應該都是勞勃遜掛頭牌,可是媒體只認得漂亮寶貝,不認得影帝,那怎麼辦?忍氣吞聲了好一陣子之後,有一天她們一起演員工會拜會,最後要搭電梯離去時,電梯門一開,漂亮寶貝本來要先進,影帝卻生了氣,硬是氣沖沖地搶先一步擠了進去,嘴吧還唸唸有辭,一陣錯愕的寶貝只好等下一班電梯。我的人就站在電梯旁,親眼看到了明星的心結和脾氣。

 

人家都說應該要敬老尊賢,但是人生就是勢利又現實的名利戰場,資深不如當紅,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看不透參不破的人,就只能哀嗔怨癡苦苦過一生了。

 

部落格寫作:我的一個圓

終於,我走了一個圓。

過去一年,整整的三百六十五天裡,每天一篇文章,一篇和電影相關的文章,我寫了三百六十五篇。(其實,總數是超過此的,但是總數多少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一份心中的盟約!)

寫這篇文章之前,我一口氣看了五部2005年澳洲電影節的作品,難得的休假日,哪兒都沒有去,只是擁抱著電影,因為,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一直期待著九月二日,那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一切要從去年此刻談起。那是一個發願的日子。

原本,我是想把今天的文章標題定為「蠶室三六五」,雖然很貼合自己的心情,前提卻是你要知道「蠶室」是什麼?有什麼典故?有什麼連結?知情的朋友或許會覺 得我太誇張了,太臭屁了,然而,遭人綑綁手腳,荒廢一旁的心情,卻是千真萬確的。然而,那並不是恨,也不是怨,生命有高潮就一定有低潮,所有的挫折與磨 煉,我都接受是生命情境的過程,在承受中摸索自己該走的道路。

過去一年半裡,我在職場上遇到相當的困挫,為了堅持自己的信念,我得罪了人,硬被架離了自己熟悉的工作領域,我自認沒有「橫眉冷對千夫指」的豪情與勇氣,然而堅持走自己的道路的認真卻是有的,就在烏雲罩頂,內心糾結的時刻,生命找到了出口:我發現了「個人新聞台」。

我的新聞鼻告訴我說,那是一個新的窗口,那是一個可以在最黑暗的角落裡持續找到自己尊嚴的空間。然而,那也是最混亂的時刻,一開始,我只是想把自己過去認 為還不錯的文章往上貼,做為往日足跡的紀錄,沒有太多更寬廣面向的思考,更不曾想要去做「那刑餘的史臣,盡寫出人間的不平」,直到去年的九月三日。

那一天,一直有著嚴重新聞癖的我,受不了我所看到的影視報導內容,於是順手寫下了「彼得傑克森九月三日宣布他要圓小時候的夢想,開始籌拍新片『金 剛』……」的這麼一篇文章,心想,沒有了舞台,沒有了版面,但是筆沒有廢,心沒有死,只要一息尚存,我一定可以另外做一點事的(那個「一息尚存」的典故, 來自於童年時悄悄就被電影《夜半歌聲》的主題曲洗腦的概念,電影中被軍閥毀容的青年學生,每逢半夜就會走進森林,對著愛人的窗口唱著:「空庭飛著流螢,高 台走著狸狌,人兒伴著孤燈,梆兒敲著三更……我只要一息尚存,誓和那封建的魔王鬥爭……」) 。

一開始,只是簡單的外電翻譯,在孤立無援的環境中,默默地揀拾一些外電的餘緒,然後,慢慢在摸出了一些心得,從外電找靈感,夾雜自己的採訪見聞,寫出一些心得文章,或者把自己喜歡的電影,受到啟發的電影內容重新整理鋪陳,就成了自己每天必做的功課。

連續寫完一個月的文章後,癮頭漸漸上來,元智大學的研究生兼助教阿醜知道我的新聞台,但是他對於整體格式有意見,所以又另外替我準備了一個部落格。同時, 自己又因為不時上網,對於網路上的電影文章和電影資料,充滿太多的簡體字,充滿太多對岸的觀點,卻找不到台灣自己的位置,有一些不甘,一些不滿,於是就開 始卯起勁來寫電影,而且開始整理自己的文章。

從1984年到2004年,我曾經持續寫了二十年的電影文字,很多已經不值一哂了,有一些則是自己半夜苦讀所做的翻譯工程(初期,有關好萊塢百年驚夢、黑 澤明大師開講的系列文章,都是我在報社下班回家後,繼續挑燈夜戰,譯作到天明的累積,那時,我才剛三十歲),重新整理舊文章,就會回想起那段青澀但是甜美 的時光。

這幾天,我的腦海裡不時想起文章的歌聲「三百六十五里路」,第一次知道歌手文章,是聯合報社的前輩記者從採訪現場帶回來的感動。當時,她剛從文章的發表會 上回來,用一種跡近顫動的聲音形容著她初聞文章歌聲的心情,那個年代,男男女女都應該會唱和著:「三百六十五里路呀,越過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里路呀,豈 能讓它虛度! 多少個三百六十五里路呀,從故鄉到異鄉;三百六十五里路呀 從少年到白頭!」 這首歌,已經許久不曾聽聞了,但是一想到自己寫了三百六十五天的文章,每天上千字的文字累積,好端端地,就是會回想起這段歲月,想起自己不滅的嚮往。

過去一年裡,是的,我把寫作當成一天大事,不時在心頭想著要寫些什麼,常常在睡夢中得到靈感,就能翻身下床來寫稿。

慶幸的是,工作再忙,蠶室再冷,我都會找到一點時間看電影,聽音樂,書架上的DVD不知何時就已經從十多部累積至上千部,那是我自己的角落,彎著腰,卻挺著脖子,繼續著自己想要走的路,慶幸自己的心還是像那位當年初見彩虹就會歡呼的少年……

兩個月前,有人要用新工作交換我繼續在網路上寫作。理由是怕我因為諸事纏身,不能專心於新工作。聞訊之際,我的眉頭縐了一下,那真的是很奇怪的想法,每天在部落格或在新聞台上寫文章,礙到誰了呢?要我停筆真的那麼重要嗎?

我沒有承諾,沒有回應,我堅持繼續走下去,走完我還差兩個月才能走完的路。如今,一個圓完成了,我還會繼續走下去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終於,我走完了一個圓。

走完這一年,走完這個圓,真的很不容易,一切都只因為我真的很喜歡電影,才有這個動能,才有這樣的累積。親愛的朋友,陪我一起來唱三百六十五里路吧!

李安往事:位子與做事

李安十九日晚上在台北美麗華舉辦了一場《斷背山》派對,親朋好友,電影圈的夥伴,哦,還有官員都出席了,李安是與老友重逢,當然還有很多人是來湊熱鬧,來沾光。

在天涯海角,在榮耀或隱居的歲月中,李安從來不曾冷落台灣,反而是台灣一直找不到和李安的對應角度與對話關係。

中影前總經理邱順清在李安於金球獎得獎後說了一句:「李安留在台灣拍戲,不會有今天成就。」從結果論來看,這句話是對的。但是從過程論來看,這句話也點出了中影最大的問題,沒有企圖心,沒有野心,更沒有能力。李安靠中影發跡,也一直有心回報,問題在於中影掌舵人的規格就是用點小資金拍拍小片,不懂得如何經營手中寶,也不懂得如何經營電影業務。

李安回台灣之前,有中影員工私下情商,請李安公開聲援,讓中影員工能夠繼續工作,繼續為台灣電影奮鬥。站在朋友私下立場,這個請託電話合乎人情,但是李安很難開口,接手中影的新團隊還拍不拍電影?非李安能置喙。新團隊要不要續聘舊員工,李安更無權過問。然而,講得坦白、現實又難聽點,如果李安過問了中影,他要如何向新團隊打包票說舊員工個個適任?過去,他們是有苦勞的,國民黨及中影董事會辦好員工退休是必要的,至於中影要不要重新出發?那真的是重新計議的事的。

有機會做事的人,永遠要提醒自己,是不是即時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而非只做到了自己必需做的事。做想做的事是夢想家,也是實踐家;做必需做的事,雖然有點像公務員,至少還做到了,就怕一切都只是虛應故事。

政壇最近在大搬風,許多官員位子坐不到一年,就又要去找新工作了;許多媒體的掌門人,也因應政壇波動,準備交接,有的人做了二年,有的人做了四年,問題在於從一年到四年,長長短短的時間,誰實踐了自己的夢想?還是繼續在抱怨生態惡質?扯後腿的人太多?

今天看到紐約林肯中心推出了一場「梅爾維爾電影特映會」,映演法國名導演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在一九五五年的作品(Bob the Gambler / Bob le Flambeur),對象是「年輕影迷會(Young Friends of Film (YFF))」的會員。整整五十年前的舊片了,票價卻高達二十五美元。這是什麼手法?這是什麼文化?

梅爾維爾是法國警匪及黑色電影的大宗師,也是吳宇森的啟蒙老師之一,吳宇森最近就在巴黎忙著重拍梅爾維爾的舊作《仁義》。美國人重視電影文化資產,有各種的電影行銷策略,也有更多的文化傳薪活動,讓年輕影迷認識梅爾維爾只是個活動,卻讓我們看到了主辦單位的熱情和企圖心。

「年輕影迷會」是林肯中心特別為二十一歲到四十歲的影迷特別舉辦的活動,每年有六次機會在大銀幕上重新看到一些影史上非看不可的經典舊作(不是在家裡看DVD哦!),會後還有專家解說,還有小酒會,一些小贈品。

讀到這則新聞讓我想起了徐立功先生在去年底舉辦的《華影一百》影展,票房冷清,最後結算下來,扣除官方補助後,大約賠了二三十萬,其中,這項影展的部份拷貝來自片商贊助,有些則是向電影資料館調片,即使贊助片也要負擔運費,電資館的拷貝使用費也不便宜,但是最大的問題不在經營成本,而是吸引不到年輕影迷來捧場。

「年輕影迷會」在2004年的活動焦點是《壞教欲》和《悄悄告訴她》的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的特映會,合作的演員也一併出席。2005年則是介紹了《巴頓將軍》奧斯卡影帝喬治.史考特的明星兒子 Campbell Scott主演的新片《The Dying Gaul》, 知名女星伊莎貝拉.羅塞里尼 (Isabella Rossellini)和鮑德溫兄弟(Alec and Stephen Baldwin)也一併亮相了,當然,史匹柏、彼得傑克森等人的相見會也是絕對少不了的。會員可以觀星,也可以聽見名導演現身說法。

台灣的電影環境當然不能和紐約比,能和國際巨星會面對話的機會更是不多,不見得要比照老美的做法,然而,鎖定年輕人,開啟年輕影迷的視野,卻是絕對必要的做法,過去一個月中,陳可辛、陳凱歌、李安和關錦鵬等導演都有作品推出,而且都來到台灣做宣傳,但是台灣卻少了一個可以主動串連這些電影人與影迷對話的機制。一場派對接一場派對,應酬完了,一切就散了。

李安開講:人生電影學

電影和人生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李安二十日和詹宏志與誠品舉行了一場聊天會,提到他們在1985年的相遇,後來《推手》的拍攝,踏入歐美社會的關鍵作品《理性與感性》,當然,還有最最熱門的《斷背山》。

第一行的問題是李安丟給現場觀眾的一個問題。

不過,那也是他在紐約大學學電影時,老師曾經問過他的問題。問題雖小,卻銘刻在心,二十多年都不能忘。

可是,親愛的朋友,你要怎麼回答這麼一個問題。

電影是夢幻。人生是寫實?

電影是逃避。人生是劫難?

答案真的可能千千萬萬種,就人生的境界而言,這個問題可能沒有標準答案。

不過,李安的老師給他的答案很簡單:

一, 電影比人生快。

二, 電影有特寫(Close Up)。

電影靠著每秒二十四格的視覺殘留錯覺,建構了一個虛擬又真實的人生,但是電影中的春花秋月,轉眼即逝,腳步匆匆,一切都要緊密連結,迅速更易。人生卻是緩步慢行,尋常日子等閒過的悠悠歲月。

電影比真實人生快,是高度壓縮,是人工製造的,就意味著其中有技術操作的空間,有視線焦點的選擇。

其中,特寫就是很重要的視覺心理學。

我們的人生其實理應都是透過雙眼,透過一樣的距離看待萬事萬物,然而對於關心的事物就會自然特別關注,因而就會放大,就會浮現特寫。同樣去看一齣舞台劇, 觀眾可以各憑所好,還有所在的位置來選擇自己要放大,要特寫的人事,舞台和觀眾的距離都是一樣,觀眾卻可以從自己的觀點與偏好,各取所需。

但是,電影的觀點,電影的視野,電影的特寫卻是導演的選擇,導演揀好了觀點,安排好了邏輯順序,排放給觀眾看的。「我們初看到大峽谷的景觀時,一定會 『哇!』地叫了起來。」李安說:「可是導演就要有本事把大峽谷讓人哇叫的震撼氣勢,透過一定的敘事方式,讓觀眾也有哇叫的感動!」好的電影不是比照人眼用 一個全景來交代大峽谷,從遠景、特寫、人物反應到音樂效果…組合的觀點,景觀符號的剪貼與運用,就會讓你產生哇叫的驚歎!否則就是毫無情感的遠觀,創作者 和觀賞者都無法進入的。

更重要的是,「觀眾看電影是透過銀幕上的人物與影像來看他們自己,悲歡離合都是因為勾動了觀眾自己的情緒和經驗,所以他們才能認同,才能進入,才能接受, 因為他們看到了自己。」李安笑著說:「常有演員拚死拚活了演了半天,卻得不到我一句好話,其實,我常想告訴他們,你們一點都不重要,不會真的有人會花錢去 看什麼大明星演戲,銀幕上的人物怎麼看得彼此不是最重要的,遠不如銀幕下在觀看的人重要,因為是他們的共鳴和解讀,構成了電影最重要的迴響。」

聊天會還有很多主題,都很耐人尋味,今天先介紹到這裡,其他,擇日再說了。

最後有人問了李安一個問題:「影響你最深的經典舊片是什麼?」

李安回答了兩部,一部是柏格曼的《處女之泉》,理由是怎麼有人可以那樣和上帝對話,沈重的北歐風格,嚴肅又大膽的敘事風格,讓他看到了電影的可能性。

另一部則是李路許的《男歡女愛》。李安還記得那天看完晚場電影,他得趕著搭末班車回台灣藝專的板橋宿舍,可是電影的情愛浪漫,讓還有慘綠少男情懷的他澎湃激動,他選擇了走路,讓寒風吹在臉上,讓雨水淋在臉上,走過一個站牌還不夠,再往前走一個站牌吧……

電影和人生有什麼不一樣呢?電影可以重映,可以反覆倒帶,人生不能,人生錯過了,沒有捉住的,或者是曾經捉住的,都只能回味…看著李安的經驗,我相信很多人都願意多幾個站牌,回味一下曾經刻骨銘心的風雨滋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