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膚之侵:科幻的迷宮

俗人讀莊子,多數取其易,例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及「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的辯論,知名MV導演Jonathan Glazer的電影《肌膚之侵(Under the Skin)》則是選擇了一條艱難的道路:子非外星人,安知外星人之心?


《肌膚之侵》的女主角Scarlett Johansson飾演披著人皮的外星人,她在蘇格蘭四處開著大車遊逛,找男人搭訕,只要起了色心的男人,往往就陷入深淵,再難動彈。但她所為何來?目的何在?電影完全不想解答,因為導演說「外星人」的世界不是我們的心智能夠理解的,也不會以地球人的觀點來做他們要做的事,一旦遇上了,你就只有認了,你無法從地球人的邏輯來找答案,改從Scarlett Johansson的角色,換從「外星人」的角度上來看,或許才能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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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說法當然玄之又玄。偏偏,玄,就是《肌膚之侵》的神髓所在。

 

玄的金文大篆就是一根繩子纏兩個繩結,不知從何起,不知何所蹤,讓人漫無頭緒,無從下手。08.gif一旦遇上非我族類的外星人,誰不是滿腦子問號,怎麼兜圈子也得不到「合理」的解釋。《肌膚之侵》的劇情與剪輯,其實是想挑戰科幻片迷的習慣節奏,Scarlett Johansson的逛車河大致就繞著這個8字圖形轉繞,男人上鉤的方式也大同小異,如果美色不若Scarlett Johansson,答案可能就有所不同,正因為有了Scarlett Johansson的這張人皮,這個8字就可以橫倒下來變成,一切順理成章地無限循環了。

 

這款布局大致相近《聊齋志異》中的「畫皮」:男人遇到的Scarlett Johansson是迷途問路的女司機(「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男人「憐妾而活之」(從指引道路到交談甚歡,想盡地主之誼),想與「寢合」(進而有了一夜情的綺思),但是隨即再無生機。蒲松齡的意思是諷勸「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愛人之色而漁之」,必有後患。偏偏,《肌膚之侵》也不想做這種道德教誨,困在黑澤中的人體或許慢慢枯萎乾癟,卻不見外星人有任何研究或剝削之用,懲戒不似懲戒,戲弄不似戲弄,繞著字轉的俗人,也就滋生更多問號了。

 

玄的另一個解釋是黑色。《肌膚之侵》的背景設在多雨的蘇格蘭,導演又偏愛黯黑的夜生活與室內場景,特別是每到色誘神與時刻,就是在黑霧中朝稀微的肉色前進,Scarlett Johansson的胴體同時吸引著男人與觀眾的目光,差別在於觀眾目睹男人逐步沒入黑淵之中,再搭配迷離樂音,形式美學的概念一體兼備,卻也說不出那裡特別詭異,意即前衛的程度不夠前衛,想要激進,似乎又激進不了,因而陷進了渾沌曖昧的框架之中。

 

《肌膚之侵》的謎在Scarlett Johansson身上,解藥亦在她身上。每一回的色誘程度其實有著極其細微的差異,從衣帶漸寬,半解羅衫,肉相示人到肉身布施,可以解讀成是這位外星人在漸進演化(男人色欲的研究?性衝動與理智的拔河?),但是自從她遇到一位會和她說「晚安」的男人後,她才開始對「愛」與「尊重」有了一絲半解,因此她願意「初試」雲雨情,也急著拿檯燈照著下體,檢視自己「不能」的原因何在?雖然,她恐怕亦不知此行的目的究竟為何,一位無法理解的女人,一趟說不出目的旅程,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unders_0026.jpg

 

是的,《肌膚之侵》不想走一條科幻/靈異電影常走的路,但是一再地重複,極其細微的變化,容易就磨蝕掉觀眾的耐心,加上又沒有更驚人的「真相」來壓軸解謎,這條玄之又玄的字大道就容易讓人中途而廢了。

彼得奧圖:勞倫斯往事

彼得.奧圖(Peter O’Toole(1932-2013))16日辭世,享年81歲。他從影的黃金年代在1960年代,主演的《雄霸天下(Becket (1964))》,《冬之獅(The Lion in Winter (1968))和《萬世師表(Goodbye, Mr. Chips (1969))》等片,都是膾炙人口的傑作,但是真正的代表作則是《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1962))》,有些作品,如今已難再見(即使出了DVD,除了研究者,未必有觀眾願意逐一品鑑了),但一生能有一部經典,其實已然足夠。

彼得.奧圖(Peter O’Toole)辭世的消息傳來,心頭想起的全是當年從《阿拉拍的勞倫斯》中認識這位藍眼珠巨星的往事,以下筆記,聊充追思。

 

改編的挑戰

 

《阿拉拍的勞倫斯》電影改編自「智慧七柱(Seven Pillars of Wisdom」)一書,原著作者T. E. Lawrence就是英國歷史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致力阿拉伯部落掙脫奧圖曼土耳其帝國掌控,獨立建國的關鍵人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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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大衛.連(David Lean)面對的主要挑戰,這是要以多大場面重現這段歷史,在那個沒有電腦動畫特效的年代,一切全靠真人真駱駝,還有坦克與飛機才能完成的電影製作的年代,他完成的史詩傑作,不但前無古人,來者其實亦無力追隨(有了合成特效,有了電影動畫,想像力加上技術的結果,取代了驕陽與汗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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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倫斯生平最傳奇的事蹟之一就是率五十人,身上只帶了六星期的糧食,穿越Nefud沙漠,然後集結阿拉伯騎兵,    奇襲阿卡巴港的土耳其軍隊。電影中,最難挑戰的,同樣是如何拍攝沙漠戲,相關文字就請大家參閱以下連結了(我很慶幸當年留下這篇觀影筆記,如今都不知從何寫起了)。

大衛連:百年冥誕紀念  http://4bluestones.biz/mtblog/2008/06/post-236.html

 

大衛.連在處理《阿拉拍的勞倫斯》時還做了三個有趣的選擇:

 

首先,主角一開場就死了。勞倫斯騎著摩托車快速前進,風呼呼吹過,車搖搖晃過,就在感覺場面即將失控之際,車飛了出去,只剩一只遮風眼鏡。主角的猝逝,目的就在帶出在蓋棺之際,究竟有誰真能論定他?有多少人真的了解他?

 

peter005.JPG這是一筆極其有力的傳記電影開場。

 

其次,勞倫斯初期只是個繪圖小官,就算胸懷大志,也只能窩在地下室裡工作,抬頭只見氣窗外有部隊開拔的前進鞋履,不是如此委屈,不是如此低人一等,如何突顯他「男兒志在四方」的雄心。

 

地下室加上氣窗,英雄氣短的困境,何等清楚。

 

第三,則是用火柴彰顯勞倫斯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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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連在《阿拉拍的勞倫斯》裡玩了兩次火柴戲法。

首先是讓彼得.奧圖點燃火柴,火都燒到手指了,但是他眉頭不皺,手指也沒收回來,或者把火柴把拋了。靜靜地讓火柴燒完。一旁同事以為人他在變魔術,不是,「只要不理它,就不疼痛了。」。大衛.連就用一根火柴,讓世人看見了勞倫斯冒險性格,一個符號,一個生命象徵,何等勁力。

 

第二場火柴戲法則在於勞倫斯要前進阿拉伯時,先燃起一根火柴,然後畫面溶進阿拉伯沙漠的黃沙滾滾,那是電影用畫面與音樂來交代歷史轉折的經典剪接了。同樣請大家參閱多年前的寫作墨希斯賈赫:音樂人生

http://4bluestones.biz/mtblog/2009/03/post-909.html

 

深海謎情:燈火闌珊處

小說家王藍在他的名著《藍與黑》中的第一章,破題就只用了這兩行字:

「一個人,一生只戀愛一次,是幸福的。

不幸,我剛剛比一次多了一次。」

《藍與黑》的這兩行字,恰好也適用於詮釋英國導演Terence Davies 2011年作品《深海謎情(The Deep Blue Sea)》的女主角感情困境。

 

Rachel Weisz飾演的Hester嫁給了德望兼具的法官 William Simon Russell Beale飾演),但那是白髮紅顏的搭檔,加上 William還有位言語苛薄,對媳婦極盡挑剔能事媽媽,誰都想問Hester究竟愛不愛?這段愛情,她圖的究竟是什麼?因而一旦Hester遇上了活力四射的空軍飛行員FreddieTom Hiddleston飾演),她的出牆喜悅,就在這種「視覺」與「生活壓力」的比較下,輕易贏得觀眾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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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ster該如何面對這兩段情?《深海謎情》選擇了一個極其犀利的開場:Hester關緊門窗,塞緊縫隙,備妥遺書,她要自殺。是丈夫折磨她,不肯放手?還是遇人不淑,讓她人才兩失?《深海謎情》卻提供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只因Freddie忘記了Hester的生日。

 

天啊,只因為忘了生日,就要自殺,逼得Freddie一輩子都活在「我是罪人」的罪惡深淵中嗎?Freddie在片中的高聲抗議,道盡了他的自私,卻也說明了他的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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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生日,對多數戀愛中人而言,都是不能忘,也不該忘的重要日子,忘了,不代表不愛,可是愛得正深正濃時,誰會忘記愛人的生日?Hester或許挑剔了些,或許真的太把Freddie逼上絕境了,但是Freddie就此決定分手,拒當罪人,不又証明了Hester的以死相逼,正好說明了她對Freddie心意不堅的灰心與失望?

 

情人間相互熬煎之苦,非外人能夠體會,《深海謎情》不想夾纏在無解的是非對錯上,電影的魅力在於如何呈現Hester兩段情的兩種境界。

 

老丈夫,意味著財富與權勢,年輕情人意味著熱情與活力,前者唯物,後者唯心,這也是William初訪Hester的幽居房間時,不敢相信Hester甘於如此清寒,只為與情人相聚,但是導演Terence Davies真正厲害的地方卻於安排HesterFreddie一起去畫廊參觀立體派畫展。Cubism1940年代可是藝壇主流風潮,習慣出入上流社會,出入有車代步的Hester難免也想附庸風雅,但是只會開飛機與敵作戰的Freddie卻完全欠缺藝術細胞,看不懂這些積木組合,他坦白說出自己的意見,卻換來Hester的白眼,她的表情似乎就是嫌他沒知識沒學養,偏偏此舉就打中了Freddie最心虛的階段弱點:他是白丁,如何與鴻儒競爭紅顏?於是他就此發飆,不但咆哮畫廊,丟下一句:「我去看印像畫派好了!」轉身就走。tdBS001.jpg

 

愛情沒有階級,情人該是天平,不該分尊卑,事實上偏非如此,透過一場畫展,Freddie有膽無腦的個性就已昭然,再搭配兩人事後和好,Hester悄言問他:「你為什麼要去看印像畫派?」Freddie笑著回他:「因為有Money啊!」其實,不是Money,而是 Monet,一字之差的語言遊戲,既消遣了Freddie自己的嗆俗,也化解了文化落差的尷尬。

 

Freddie忘了Hester的生日,沒有送禮物,但是William呢?他的禮物則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集,非常知識份子的禮物,那是當初以學者之尊吸引Hester下嫁的原因之一吧,這點文明氣質,又豈是只會泡酒館,畫酒拳,唱小曲,把辣妹的Freddie能夠望其項背。

 

但是,愛情如果全靠條件設定就能搞定,就不叫愛情了。Hester刺激了Freddie,卻也逼走了FreddieWilliam耐心等候Hester的回航,Hester卻也只能淚眼擁別,想要的,要不到,不想要的,只能狠絕話別,愛情這把小刀就這般剮切著情人的心。tdBS003.jpg

 

Terence Davies是最會重現老英國風情的導演,總愛把兒時聽過的小曲悄悄滲透進電影中,《深海謎情》中的酒館合唱或者防空洞重唱,都有著昨日重現的溫度,但是最犀利的選曲卻是從片頭就滲透進來的Samuel Barber「小提琴拹奏曲(Violin Concerto, Op. 14)」。

 

考慮有三:第一,此曲創作於1939年,吻合電影時代背景;第二,小提琴如泣如訴的琴韻,恰似女主角情海迷航的際遇,她換了停靠港灣,享受蜜甜,風雨卻更猛;第三,Barber當年創作此曲是受富商委託,專為小提琴家Iso Briselli而創作的,樂曲分為三樂章,前兩樂章氣勢非凡,備受好評,第三樂章卻不被Iso Briselli接受,要求修改,但是Samuel Barber不肯,雙方鬧到翻臉,Iso Briselli因而錯失珠玉,樂曲卻成了傳世名曲,人生遇合的樂曲傳奇與戲劇故事是否平行共振?

 

《深海謎情》是部精緻小品,人間自是有情癡,迷戀與惆悵的萬般滋味盡在其中,適合多情人細細品味。

消失的旅客:火車元素

乘坐一趟火車,花七天時間,穿越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你會遇見什麼風景?所有的秀麗、壯觀或者清冷,在劇情電影的需求中,能夠露臉的場景很難超過三分鐘,景色只是點綴,介紹一點環境,映照一點情緒,鬆弛或繃緊劇情張力。 閱讀全文 消失的旅客:火車元素

亞歷堅尼斯:把戲剪光光

「恆星」如果往生,肯定就不會再發光發亮了,但是影壇的恆星就算安享天年了,影迷對他的懷念,並不會隨時間消退。

電影史的研究者往往用恆星來形容亞歷.堅尼斯的精彩表演,如果你只看過《星際大戰》,只知道他演過歐比旺,你就有太多的電影要去充電,要去補習了!

只要電影不死,我相信亞歷.堅尼斯的演技就會繼續被人推崇,繼續受到懷念。

我的血液裡有變色龍的基因。』他曾經這樣形容自己:「當一個演員很稱職,但是做一個正常人就很痛苦了。

的確,真正的巨星要有演什麼像什麼的本事,他在《桂河大橋》中扮演威武不能屈的軍官,意志昂揚讓人難忘,但是旋即又在《仁心與冠冕(Kind Hearts and Coronets)》中扮演自私自利的凡人,「演員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懂得如何逃避自己。你的自我,你原來的個性懂得讓位,能夠讓位給戲中的角色,這個的角色才有深度,才有個性,才能活靈活現地施展開來。

很少有一位純正盎格魯.撒克遜血統的演員能夠像亞歷.堅尼斯一樣,演起異色皮膚的外國人那麼得心應手,在《阿拉伯的勞倫斯》中戴起紗帽,扮起阿拉伯的費瑟王子,活脫脫像中東酋長;在《印度之旅》中戴起眼鏡和頭巾,就又轉化成高深莫測的印度學者…他認為自己的表演能讓人印像深刻的關鍵在於:『一個好演員最大的本事,就是讓人忘了你在演戲。

童年的流離生涯其實也提供了亞歷.堅尼斯奇特又豐富的影藝人生,他出生時是「父不詳」的私生子,跟隨母親浪跡天涯,十四歲之前,搬過三十多次家,換了三個姓氏,最後才找到生父認祖歸宗,「我的童年是一團混亂,家,對我而言是最最曖昧的名詞。」但也因為童年的飄泊歷練,使得他的神經格外敏感,對人生別有所感,詮釋生命百態,栩栩如生。

能夠成為銀河恆星,他要感謝兩個人,一位是在他二十四歲那年,欽點他穿上時裝,演出「哈姆雷特」約翰.吉爾格爵士,機會敲門時,他沒有再退縮,一鳴驚人的演出,瞬間就成為舞台紅星,但是他逢人就形容自己的舞台人生充滿了危機,有時會害怕台詞忘個精光,有時候則是怕自己忘了拉褲子拉鍊就上台演戲了。

另一位恩公則是大導演大衛.連。他們一共合作過六部電影,世人能夠認識亞歷.堅尼斯,大衛.連是最關鍵的人物,他形容和大衛.連的關係像朋友亦像敵人:「我們都是很有個性的人,但是他的個性比我還強,兩強相碰的結果,通常只有我聽話的份。

兩個人雖然經常在拍片現場,為了不同的詮釋角度和表演方式吵架,但是亞歷.堅尼斯從不否認大衛連是他的啟蒙導師,大衛.連送他坐上奧斯卡影帝的寶座,讓他從流浪兒變成爵士的點點滴滴他都永銘心頭,以後,只要大衛.連邀他演新片,他也從不計念舊怨,總是熱情跨刀。

《齊瓦哥醫生》他剃短了頭髮,飾演齊瓦哥投效紅軍的弟弟,在找尋姪女的過程中,不經意透露了他其實也和哥哥一樣心儀著美麗的未過門嫂嫂,戲不多,卻總有畫龍點睛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他的造型一變,簡直就是俄羅斯人的再版,比起奧瑪.雪瑞夫更像俄國人了。

他和大衛.連合作的最後一部電影是《印度之旅》,片中他飾演印度怪教授,賣力地唱著印度歌及跳舞,但是大衛最後卻把這些戲剪個精光,命運比《春光乍洩》的關淑怡好一些些(關淑怡是從頭到尾剪光光,根本不存在這個人這個角度,她的生命好像就突然在阿根廷空白,也凍結了半年,不是多年後《攝氏零度‧春光再現.(Buenos Aires Zero Degree)》終於上市,根本沒有影迷知道她去過布宜諾斯艾利斯去拍電影)。關淑怡沒有怨憎,亞歷.堅尼斯也沒有怨嗔,他只說:「我相信,大衛連做了最明智的決定。」

合作夥伴若能都站在對方立場看事物,不斤斤計較一時得失,不知有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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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亞歷在《孤雛淚》中的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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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亞歷在《桂河大橋》中的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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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亞歷在《齊瓦哥醫生》中的造型(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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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亞歷在《印度之旅》中的造型。

亞歷堅尼斯:別問他是誰

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願原力與你同在!」

1977年,《星際大戰》電影征服全球時,絕代武士歐比旺(Obi-Wan Kenobi)這句名言傳遍大街小巷,成為影史上的經典台詞。

時光來到1997年後,年輕影迷從《星際大戰首部曲:威脅潛伏(Episode I – The Phantom Menace )》開始看到的歐比旺換成了當紅帥哥伊旺.麥奎格(Ewan McGregor) 所飾演,渾然不知20年前,歐比旺以風燭殘年的智慧長者之姿風靡全球,全靠英國知名影星亞歷.堅尼斯(Alec Guinness)。

誰是亞歷.堅尼斯呢?不知道他,電影史要重修;沒看過《桂河大橋(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 至少也要看過《星際大戰》吧?《桂河大橋》的導演大衛.連(David Lean)讓他名聞全球,《星際大戰》的導演喬治.盧卡斯讓他穿越時光隧道,就像歐比旺永遠不死的立體影像投影一般,永為後世影迷懷念。

大衛.連和亞歷.堅尼斯的友誼肇因於小說家狄更斯。

1945年,大衛.連有意將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小說《孤星血淚(Great Expectations)》搬上銀幕,但是之前他只看過狄更斯的《小氣財神》,很沒有把握,也不曉得該怎麼拍才好,朋友就推荐他到劇場去看亞歷.堅尼斯自編自演的作品。

大衛.連才到劇場坐了五分鐘,就被亞歷.堅尼斯的表演給吸引了,後來他說:「要不是先看過亞歷.堅尼斯的戲,我可能拍不成《孤星血淚》,亞歷給我太多創意靈感了。」所以大衛.連的《孤星血淚》電影版男主角就理所當然就以亞歷做藍本。

可是,當時亞歷.堅尼斯對拍電影很排斥。因為不久之前,他才剛拍過一次電影,片酬按天計算,只拿到區區一英鎊,人在現場也被導演叫來喚去,既沒尊嚴,又沒有專業表演的空間,氣得他高喊說:「我再也不拍電影了!」

大衛很有誠意,找了經紀人發通告,請他去試鏡,然後大夥有說有笑,現場非常融洽,讓亞歷對於拍電影的戒心降到最低點。兩人的第一次合作經驗相當愉快,亞歷說大衛.連很少教演員怎麼演戲,他只會對自己覺得不妥的戲喊停,亞歷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合作是剛開始他不太會演放聲大笑的戲,大衛.連於是教其他的演員先休息,他特地坐到亞歷身旁聊天,說不了不少笑話,逗得亞歷放聲大笑,不料,這時候大衛.連卻滿意地喊了聲:「卡!」

原來他早就吩咐攝影師在旁等待,悄悄運鏡偷拍,總算捉到了他最自然的笑容,也讓亞歷明白原來電影拍攝可以玩這麼多的魔法。

亞歷.堅尼斯小時候就很喜歡和同學玩皮影戲,手上舞著皮影,嘴上則唸唸有辭來說戲,他最常扮演的角色就是《孤雛淚(Oliver Twist)》中那位霸道的怪老子費更,一聽說大衛.連要拍《孤雛淚》,他就向大衛.連毛遂自荐,但是大衛.連根本不考慮,理由是他長相不夠兇惡,體型也不夠粗壯。

可是亞歷.堅尼斯要求大衛.連:「讓我試一次,我用化妝術來証明我是最佳人選。」大衛.連明知可能浪費時間和力氣,可能看到的只是一位披著及肩假髮的怪老子,但他不忍傷了老友的心,勉強答應讓他試一試,事先還特別吩咐助理到餐廳訂位,宴請試鏡失敗的傷心人。

沒想到亞歷.堅尼斯手藝極巧,花了三個時間在額頭、鼻樑及面頰上墊滿乳膠,再用粉餅裝飾,徹底改頭換面成了面目猙獰的怪老子,他一走到大衛.連面前,大衛.連呆了半晌,只能呆呆地說:「天啊!」他就這樣爭取到這個角色。

天下英雄只要惺惺相惜,就一定能相互扶持,締創共同榮光,他和大衛.連合作了多部電影,但在拍攝《桂河大橋》前後,卻不時爆發了激烈口角。 

起初,大衛一直認為亞歷外型和戲路都不合適,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走訪大西洋兩岸的知名演員,就是敲不定男主角傑克森上校,最後還是製片人眼看電影快拍不下了,直接找亞歷簽約,然後再教大衛的情婦通知大衛.連:「一切都搞定了,請趕快開拍。」

心不甘情不願的大衛被製片打鴨子上架,就把氣出到亞歷身上,一開始,兩人即使住在同一家旅館,在同一間餐廳用餐,彼此都不打招呼,場面尷尬,還是工作人員出面打圓場,告訴大衛:「合約都簽了,錢也付了,生悶氣無濟於事,還是把戲拍好才是真的。」

大衛想想也是,不必因為賭氣而砸自己的招牌,想通了之後,立刻就找亞歷吃飯溝通創意。

亞歷開門見山直接問他說:「你到底覺得男主角是個怎麼樣的人?」

大衛.連回答說:「一個無聊的老頑固。」

「我懂了,原來你希望我把他演成一個老頑固?」亞歷有點火大。

「不只這樣啦,他其實是一個滿有趣的人。」大衛驚覺自己失言。

「可是你剛剛明明說他是個老頑固。」亞歷這時候變得很頑固。

「我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

「我不管,我不想演老頑固,我自己買機票回家。」

可想而知,大衛花了好大的口舌和力氣才留下了亞歷,可是拍片期間,亞歷就像電影中那位堅持己見的軍官一樣,不時對鏡位和場面調度提出質疑,彼此心結似乎越結越深,一直到影片殺青,毛片放映之後,被劇情和自己的表現感動得不得了的亞歷.堅尼斯專程寫了一封信給大衛.連,感謝他給他機會參與《桂河大橋》的演出。亞歷.堅尼斯就以這部電影獲頒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獎。

多年之後,只要有人問到他和大衛.連的特殊關係,亞歷.堅尼斯一定說:「我們有時候是會有不同意見,但他是我最佩服的導演,請不要搞錯了。」

事實上,後來亞歷在大衛的經典之作《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飾演阿拉伯的費瑟王子時,栩栩如生,絲毫看不出是由英國演員來詮釋阿拉伯王子,兩人同心,其利斷金,真是精彩!

真正的朋友,吵吵架沒關係,只要言所當言,對好友說出自己的疑慮,雨過天睛之後,大家還是好友,彼此都會進步,才不會自陷盲點。亞歷和大衛的這種朋友交情,在現實功利的擾攘紅塵中,已然絕無僅有了。

無情荒地有情天:姐妹

電影可以增長見聞。

《無情荒地有琴天(Hilary and Jackie)》中,重新整理及再現大提琴家杜普蕾( Jacqueline Du Pré)的演奏風采和傳奇事蹟,對於愛樂人和影迷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一段音樂軼事。

電影可以借古鑑今。

《鋼琴師(Shine)》裡的嚴父逼得兒子發狂,本片裡,早熟的賈桂林.杜普蕾(Jackie)則在莫斯科的酷寒與寂寞中,給嚇怕了。她連內衣都不會洗,對社交應酬也頗為不耐,音樂神童一味投入音樂殿堂,卻疏於身心洗禮,不但影響了他們的生活與生命,也影響他們的技藝成就。

導演Anand Tucker花了相當長的篇幅,描寫這些知名藝術家不可告人的人生挫敗,對於企望女兒出人頭地,早早就放她們單飛的虎爸或虎媽而言,相信啟示多多。

電影可以聚焦,也可能錯焦。

Jackie性欲不滿足,要求姊夫填補性欲空窗的情節,而且激動失控,乍看有些突兀,很難讓人同情,再加上電影的「放大」效應,容易讓人以為她有侵略性人格。但若回歸童年,看到她想要分享姊姊(Hilary)的一切(不管是音樂或掌聲),就有脈絡可循。姊夫搶走了姊姊,她要求分享姊夫(或者是她也要有婚姻,也要有男人的結婚主張),那是多難清楚交代的姊妹情意結。

罹患多發性關節炎後,Jackie手指不再聽她使喚,接下來全身半癱,她卻堅持仍要上台,即使只是非常勉強地,落後好幾拍地敲響一聲鼓,她是難忘昔日風光?還是虛榮作祟,所以任性妄為?

傳記電影如果只講光明面,卻見不到人物的真性情,其實是很無趣的歌功頌德。本片故事皆有所本,根據的是杜普蕾姐弟(Hilary and Piers du Pré)所寫的回憶錄,親如家人,近如家人,她們筆下描述的事件是否真實,那是另一回事,回憶錄提供了很多「觀點」,卻是不爭的事實,只是改編的濃縮剪裁比重,明顯凸出了Jackie的特立獨行,難免就會引發擁杜或反杜的爭議。

飾演Jackie的Emily Watson不但琴拉得有有模有樣,詮釋起精神崩潰邊緣的女人,更是她最再行的戲路,看見她栩栩如生的演技,只能說,奧斯卡獎最終沒有肯定她,固然是她的遺憾,卻更是奧斯卡的損失。

另外,飾演姐姐Hilary的Rachel Griffiths表演也是可圈可點,因為全片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描述Hilary從神童變成平凡女郎的心路歷程,她曾經是神童,後來才發現妹妹才是天才,從一路風光到讓一路退讓,卻又不想再讓的微妙心結,做了動人詮釋。

《無情荒地有琴天》的英文片名叫做《Hilary and Jackie》,劇本將姊妹情深到姊妹情仇的波瀾起伏,透過姊妹各自的敘事觀點來說明互補,很像《紅色小提琴》萬河奔騰,終歸大海的敘事策略,值得編劇家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