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柯西斯:Sin Is Fun

Sin Is Fun (罪惡真有趣),這句話聽在受害人耳中,肯定痛心疾首。我的痛苦,換成你的享樂,天下還有公理嗎?

然而,多數人觀看犯罪電影時,卻很享受惡人作惡的細節,即使最後惡貫滿盈,報應不爽,以暴力美學之名,觀看罪惡現場的諸多邪惡犯行,一直是娛樂觀眾的創作理念。

英國衛報(The Guardian)最近訪問《花月殺手》導演Martin Scorsese 時,用了「Sin Is Fun 」作標題,很聳動,很吸睛。

一方面是因為這句話確為Martin 所說,你敢說,我就敢採用;另一方面則是衛報記者Steve Rose採訪他時,單刀直入逼問他為什麼過去他的多數電影都偏好從加害人觀點說故事?為什麼創作核心都以men, male power, male relationships and, in particular, men’s capacity for violence(男人、雄性權力、男性關係,尤其是男人的暴力)為主題?逼得Martin 承認他對加害人的身心狀態和行為確實比較感興趣。

用Sin Is Fun這個說法檢視過去Martin的社會寫實題材電影《殘酷大街(Mean Street)》、《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四海好傢伙(Good Fella)》到《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果然都極精準。
一部電影完成後,導演和演員都要接受上百回採訪,多數只需用標準答案回覆就好,因為「善問者」不多,動動嘴皮,打打水漂就可以輕鬆過關,所以很多訪問都很相似,重複又重複。只有少數犀利記者做足功課,又敢直搗黃龍,才能留下耐人細嚼回味的訪談筆記(其實,坊間多數電影評論也都係同細胞的分裂複生,寫來寫去都像在描紅,還樂此不疲),Steve Rose問出來Sin Is Fun這句話,就成就了一篇有特色的訪問文章。

Sin Is Fun其實也是娛樂產業的一種創作思路,因為觀眾「享受」或者「好奇」惡人作姦犯科的過程,所有讓人腎上腺素噴飛或者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劇情細節,都滿足了觀眾「窺奇」心理,反正「受害者不是我」,情節手法越是匪夷所思,大家越覺得有趣(fun),所以sin 的刻畫逼真就成了創作者「挖空心思」又「樂此不疲」的創作情意結。

觀眾愛哪味,創作者就餵養那種滋味的作品。這就是娛樂世界的生態食物鏈。視聽聲色之後還能有微言大義讓人咀嚼回味,才是大導演。

英倫情人:優雅書寫

優雅人生勉強不來,天生麗質與巧手慧心都是上帝的祝福。

大師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英倫情人》開場的毛筆塗畫,就已散發著極其古典的迷人情思,替全片的美學節奏拍板定調。

書寫是能力,取材攸關品味,格調則反應氣質,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執導的《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雖然長達162分鐘,節奏也慢條斯理,卻絲毫沒有冗長沉滯之感,關鍵就在於全片凸出了優雅與格調。

明吉拉的破題選用了毛筆描圖,筆頭圓鼓,紅墨黃絹,一開始不知為何,後來意像漸出,你才恍然大悟,那是石窟壁洞裡的壁畫文明,有人排列,有人魚貫,還有人善泳泅水,先民百態盡在畫中,最值得玩味的是先民作畫之時,當地並非沙漠,應有水有河,任人逍遙,對照如今的黃沙滾滾,滄海桑田,誰能不歎?

毛筆只是古意工具,洞穴另有奧妙。Ralph Fiennes飾演的Laszlo de Almásy與Kristin Scott Thomas飾演的Katharine在洞穴中定情,亦在洞穴中訣別,最後更在穴中重逢,起承轉合,洞裡乾坤,都呼應著他們見不得天日的愛情。

不過,明吉拉專擅的是意境。他先在絹布上塗描,再帶入鳥瞰的黃沙場景,在美感意像的連結上極其順暢,滑翔機掠飛而過,引發底層德軍一陣騷動,高射砲緊急啟動,藍天上多了朵朵黑雲,生死之際,竟然還蹦出了滿空黑花的奇觀,確屬不易,接下來才是油箱中彈,火光熊熊,生死同穴的遺願,終究成空,Gabriel Yared不疾不徐的樂音,就這樣悄悄地唱和著這則人生有憾的殘戀。

古典,其實是《英倫情人》最動人的深情所在。明吉拉的三層古典書寫,各有巧思。

首先,光是Almásy那本沉甸甸的皮製筆記本就盡得思古幽情,裡面有素描,有雜記,有剪報,有照片,甚至還有廣告紙,捨不得丟的片語隻字,都註記著當事人的深情眷戀:Katharine偷偷看見了筆記本中的K字,才知道自己就是Almásy這位面冷血熱男子的夢中佳人;Almásy被火焚身後,照顧他的,刺探他的,不也都各自在那本筆記本拼貼著Almásy的生命拼圖?

其次,營火邊說故事,不也是自文明開啟以來,最有想像力的夢想交流嗎?原本就已美得像仙子的Katharine在荒沙曠漠中娓娓說著希臘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的歷史故事,從儀態到氣韻,在在引人遐思,但對Almásy而言,妳唸的章節正是我熟悉的篇章,用妳的聲音敲打著我的記憶鍵盤,豈不又多了心有靈犀的共振效應?

此時,攝影師John Seale就把鏡頭架在 Almásy右腦後側,換句話說,觀眾看到的Katharine,就是Almásy眼中的Katharine,至於Katharine直釘著Almásy的眼神,其實也就直接撞進了觀眾的眼睛裡,觀眾不用閃躲窺視,抬頭就能望見他們眼神間的電光石火,所有的曖昧與歎息,觀眾不就是和Almásy在同步接收與回應嗎?光憑技術布局就讓情人心境呼之欲出,《英倫情人》的經典地位就此確立。

當然,營火故事勾動了他們的情火,後來的病榻旁不可惑缺的床邊故事,不也同樣呼應著Almásy只能在夢中與愛人相會的惆悵心情嗎?

第三,你知道女人咽喉與胸骨之間的凹陷地帶叫什麼名字嗎?你知道結婚一周年叫什麼婚嗎?

《英倫情人》確實都要求兩位女主角(包含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護士Hana)全裸演出,但是毫無色情意味,光是Almásy對Katharine的凹陷地帶的迷戀就給人全然不俗的肉體情趣,誰是陽光底下沒有新鮮的事?光是Almásy側手勾住Katharine胸頸的手勢,或是每吻必攻凹陷地帶的癡迷,都夠讓人看得胡思亂想好一陣子了。

至於「紙婚」的答案原本只是辦公室中的男人談話,扯了半天,強調的無非就是Katharine的脆弱婚姻,夫婿驕傲誇示以前自己是Katharine最仰賴的哭泣臂膀,大男人的訕笑全然比不過Almásy憂鬱又饑渴的眼神,也因此才會在紙婚周年日上親眼看見紅杏出牆。看似無心插柳的尋常談話,在在都有深意,那就是高明之致的劇本書寫了。

不過,《英倫情人》最火辣的偷情戲發生在讓人流汗的耶誕節則是地理錯置、文明顛倒的趣味處理了。沙漠不飄雪,眾兵士曬著大太陽,汗流浹背唱平安夜吃大餐,亂世中很多人生細節只能從權應變,Katharine與Almásy在「平安夜」的歌聲中偷情,坦白說,則是《英倫情人》最讓人看了哈哈大笑的高招了。只是可憐了戴綠帽的Colin Firth,沒能撞破私情,卻只聞見了雲雨過後的薄荷香?原來,薄荷香就是偷情的印記,明吉拉的植物學真有一套,薄荷香,每個人都聞過的,不是嗎?

驚悚:看不見的才恐怖

/恐怖電影最恐怖的地方,不在於你看見了什麼,而在於你想到了什麼?

希區考克深諳此道。

《驚魂記(Psycho)》最經典的浴室血案:有尖刀、有尖叫、有揮舞、有噴水、有一絲不掛,無從抵擋的肉身、就是不見刀尖刺身,不見鮮血噴飛……唯一流血的場景是血流混著浴室水流流進排水孔,再與女主角Janet Leigh的眼神瞳孔溶合唯一,甚至你還可以看見Janet Leigh的眼角掛著一滴淚珠,或許那只是水滴,但你寧願相信那是她傷痛的淚水。

希區考克撩撥觀眾的恐怖感受是:用想像力去感受。他不怕刀刺肉身的場景,他搭配的是Bernard Hermann用小提琴高把位拉奏出來的拔尖高聲響模仿著利刃刺身的淒厲刺痛。明明什麼都沒看到,卻能感同身受。
誰說to see is to be believe?to hear甚至更加恐怖。

《奧本海默(Oppenheimer)》導演Christopher Nolan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提到原子彈轟炸廣島與長崎時,沒有運用紀錄片影像,也沒有重現轟炸場面,只拍Cillian [Murphy飾演奧本海默凝聽報告的木然表情,因為他也相信what’s most powerful in cinema is often what is not shown. You’re asking the audience to use their imaginations.

他的心得是:less can be more. 原爆場景一字一句的口語描述聽在奧本海默心坎上,即使只看見細微的悸動,卻已經足夠撩動著觀眾的想像。

電影是視覺藝術,也是視聽藝術,更是想像藝術。魔法怎麼變?全看大師本事。

桂河大橋:最後見證者

昨日經典,如今幾人知悉?昨日傷痛,如今幾人關切?你還記得《桂河大橋》嗎?

在2024年提起《桂河大橋(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還能有記憶的人,肯定都上了年紀。就連那首經典的口哨軍歌「colonel bogey march」大概也沒有幾個人可以隨口哼唱了,很難想像半世紀前這首口哨曲如何轟動傳唱於世。

對往事失憶,或者喜新厭舊,其實是文化常態,即使美國國會圖書館( Library of Congress)已經典藏該片,即使美國電影中心(American Film Institute)把該片列入最偉大的美國電影之林,即使英國電影中心(British Film Institute)把該片排入20世紀最佳英國電影的第11名,遇上世代斷層,沒聽過,正常,沒看過,更不意外,昨日風光與繁華註定要悄悄噤聲褪色了。

紐約時報日前刊出一篇訃聞,一位英國大兵Jack Jennings(上圖)在2024年一月過世,享年104歲。他不是電影人,但是他在二戰時期的戰俘經歷,卻成就了《桂河大橋》這部電影。Jack Jennings參與過緬甸鐵路的建造,也見證過戰俘營悲慘生活,2019年英國鏡報採訪他這位百歲人瑞時,還聽他細述了當年戰俘營慘狀:食物配給只有稀到只剩水的稀飯和一小湯匙的糖…每天得面對瘧族、痢疾威脅,平均每天有十幾人死於瘧族或痢疾,有天早上起床發現身旁的戰友已經僵死在床上…他腳上長了腫瘤,軍醫不打麻藥就一刀切除…工作表現不如日軍預期,棍棒和槍托加身,是每天上演的事,有四位戰友想要逃出戰俘營,被逮後的處分就是當場斬首,是的,多血腥又多殘暴的行為,難怪Jack Jennings會說:「對日本人,我不會遺忘,也不會原諒(I will never gorgive or forget)。」

緬甸鐵路是日軍運送戰爭物資的重要運輸管道,要求戰俘打造鐵路是日軍的如意算盤,關在戰俘營裡只會消耗糧食,三不五時還會搞破壞,閒著也是閒著,支援工事,根本就是免費勞力,而且透過工程把戰俘操到筋疲力盡,紛爭自然就少。至於戰俘會採取虛與委蛇或者能混就混的對策,那又是另外一款生存故事了。

亞歷.堅尼斯(Alec Guinness)飾演的英軍上校Colonel Nicholson,原本有著威武不能屈的志節,即使敗戰成俘虜,背脊依舊挺直,下巴依舊高聳,最後卻包負資敵叛國的罪名,全力規劃興建鐵路大橋,一方面是審度時勢,為同僚爭取人道待遇,保全餘生,另一方面則是凸顯英國工技更勝東洋,日本人再強也得靠他搭橋,戰敗非他之罪,造橋卻是缺他不可,難以言狀的戰俘情意結,讓他陷入偷生或殉節、道德與良知、國族勝敗與個人榮辱的天人交戰,成了回不了頭的悲劇角色。尤其是面對William Holden帶頭的美軍突擊隊要來炸毀桂河大橋,他是救橋或救人?也是一位戰場上的哈姆雷特。

《桂河大橋》中的亞歷.堅尼斯可能很多年輕人沒印像,即使《星際大戰》中最神秘也最有魅力的Obi-Wan,恐怕新世代影迷也只記得伊旺麥奎格(Ewan McGregor)了,誰還記得號孤雛淚(Oliver Twist) 中有著巨大鷹鉤鼻的小偷頭子Fagin? 《阿拉伯的勞倫斯 (Lawrence of Arabia)》中的Prince Faisal和《齊瓦哥醫生 (Doctor Zhivago)》同樣暗戀著Lara的齊瓦哥將軍?

影迷終究忘了Alec Guinness,二戰歷史也在中南半島戰役最後見證者Jack Jenning的揮別人世畫下了句點,有興趣點閱這篇文章的朋友,我要說聲謝謝。

May December:鏡花水月

精雕細琢的電影,每格畫面都非偶然,這張照片中的三人人究竟是什麼關係,看完電影你就能明白,亦會讚歎導演用心。

鏡像倒影不是王家衛的專利,美國導演Todd Haynes在《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May December)》發明的這顆倒影鏡頭,既是炫技,又精準點題,可以傳世了。

《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的核心主軸在於表演究竟是什麼?Natalie Portman 飾演的電影明星Elizabeth「闖入」Julianne Moore 飾演的Gracie家中,因為她要把Gracie的感情故事搬上銀幕。她想近身採訪、窺探、模仿Gracie,為什麼20年前一位已婚婦女,會愛上比她年輕20歲的小男生Joe?因為這段情,她被關進監牢,因為這段情,她和前夫離異,與Joe結婚,還生下三個小孩。

Gracie的愛情故事喧騰一時,也曾經是八卦小報瘋狂報導的社會新聞。如今Elizabeth要詮釋Gracie,走進Gracie家門,拜訪所有相關當事人,看似是必要功課,卻也無可避免要挖開當年傷口,結疤不代表痊癒,閉口不談的往事不代表早已隨風而逝,難怪Gracie的好友見到Elizabeth時不忘提醒她:Be Kind.(不管是請手下留情,或者別灑狗血),Elizabeth的出現與追問,對Gracie全家都是衝擊。

Gracie可以婉拒,但她坦然接受。她不悔自己的選擇,她相信她和Joe經營的幸福家庭禁得起世人檢視。改編無關商業盈利,她不是販賣自己的故事,因為坦蕩,所以坦然。於是Elizabeth就這樣登堂入室。

這顆試衣間的鏡像倒影出現三個女子:兩位Gracie,一位Elizabeth。面對面的Elizabeth與Gracie是在聊天,也是在過招,鏡子中的Gracie既是Elizabeth研究對象,也是她要複刻新詮的角色,本尊近在眼前,鏡像是她的追求,兩人三角關係就反射在這顆鏡頭裡。

不過,Todd Haynes還留了一手,這顆鏡頭中的Gracie與Elizabeth其實也是鏡像,不是本尊,她們面對鏡子談話,攝影機拍著鏡子,倒影中還有倒影,人生「故事」有多真實?改編「故事」又有多少虛幻?


更進一步探究:採訪就能得知真相嗎?交心就會分享真相嗎?重回現場就能重溫舊夢嗎?當事人的告白就是真心話嗎?當事人都不明白的自己,妳又如何理解?所有的表演不都是自以為是的一種解讀而已嗎?

Elizabeth要詮釋Gracie,自然就想知道她用什麼粉底、口紅,Todd Haynes安排了兩位女星又來到洗手間的鏡子前,從模仿到表演,形似是基本工程,這時只見Gracie拿起粉撲與口紅在Elizabeth塗塗抹抹,Gracie不只是範本,Gracie更是牽引與決定Elizabeth表演的幕後黑手,Elizabeth的妝容當然得由她來操控。Elizabeth不是不明白,她能怎麼對抗?又怎麼闖出自己一片天?也就成為《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最扣緊人心的議題設定。


《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電影海報設計太近似柏格曼的《假面(Persona)》,Todd Haynes的鏡位與議題討論其實都更繁複,或許有致敬心思,但也努力突破大師框架,只可惜音樂太搶戲,從暗示變明示,喋喋不休,太過干擾。

那夜金曲永恆:寫歷史

號召四十位巨星合錄一首歌是一場多艱難的考驗?「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這首慈善義賣金曲的誕生,是歷史傳奇,幸好留下了影像見證。

見證歷史,容易讓人熱血沸騰,Netflix紀錄片《那夜,金曲不朽(The Greatest Night in Pop)》就具備了這股動能。

電影見證的是「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這首慈善義賣金曲的誕生。1985年一月28日全美音樂獎頒獎典禮結束後, Lionel Richie, Michael Jackson、Stevie Wonder、Ray Charles、Cyndie Lauper、Paul Simon、Tina Turner、Bob Dylan和Bruce Springsteen等四十位頂尖歌手齊聚一堂,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攜手合作錄成這首眾人合唱歌曲的傳奇。

「四海一家」在1985年橫空出世,十億人同步聆賞,在那個沒有手機和網路的年代其實是極其艱難的考驗,因為,第一,巨星們願意無償共襄盛舉,以行動告訴世人,他們會的不只會娛樂,也能兼善天下; 第二,巨星們各有行程,挪出一個晚上時間來錄音,從號召、動員、毃通告到執行,千頭萬緒,工程浩大;第三,一旦消息走漏,媒體蜂擁而至,巨星們就很難安靜唱歌了。

《那夜,金曲不朽》珍貴之處就在於既然動員了這麼多巨星,他們也即時紀錄下那個晚上的大小細節, 時隔四十年後才讓後世歌迷得見一首金曲的誕生究竟有多難!

電影本身的啟示效果有三:首先,既然在寫歷史,就別忘了紀錄歷史,不是現場有人負責拍攝紀錄,後人就只能聽歌想像巨星當夜。影像紀錄究竟有多重要?電影本身就是最佳實證。

其次,巨星難搞,眾所週知,一首歌如何打造?如何分配?誰先誰後?聲線如何串接?在在都是學問,更難的是如何搞定巨星?那個晚上沒錄完,就再難促成大家再聚首了。

第三,擔任音樂總監的Quincy Jones就在A&M 錄音室的門口貼了一張字條「cast your ego at the door」,意思就是把你的身段和或虛榮留在門外,我們來錄音做善事,就不要再把俗世那一套帶進來。說來容易,在座巨星個個都是一方之霸,怎麼可能不較勁?同台合唱更是要唱得比別人更好,絕對不能輸人。看著他們拚盡全力就為了唱好那兩句歌詞,你真的會熱淚盈眶,更別說Bob Dylan和Bruce Springsteen的即興清唱,以及Stevie Wonder的頑童性格及絕世琴藝,當然還有完全陶醉在音樂中的Michael Jackson…….

這部紀錄片其實是替觀眾上了一堂極其實用的音樂製作實務,從發想到完成,多少細節要兼顧,這部96分鐘的紀錄片根本就是千金難買的流行音樂活教材。

歌曲和電影的關鍵人物是Lionel Richie,電影從他重回A&M錄音室解說四十年前那個晚上發生在錄音室裡的點點滴滴開始,最後還聽他說了一段非常動人的「回家論」:「你要珍惜能夠回家的時光,因為有時候家還在,人卻已不在了。」(像極了: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四十年前應他邀請一起錄音的歌手,如今幾人健在?A&M錄音室依舊在,那個晚上的盛況早已成了雲煙,甚至歌曲也都進了歷史迴廊,偶而才能聽見一回,年輕歌迷未必能夠想見當年盛況。

和時間賽跑,世人註定是輸家,只有夢想家知道善用影像留住時間,「音容宛在」不再是告別式上的輓聯而已,這部紀錄片讓昔日天王重新以英姿煥發的模樣向世人展現了他們的青春與志氣。

Norman Jewison:一代名導

1973年12月高三的我,在校慶當晚於台北市實踐堂舉辦了這輩子第一場電影放映會,放的就是《屋頂上的提琴手》。
1997 年 9 月 6 日黛安娜王妃車禍殞命,我在廣播節目中用了Sunrise Sunset 歌曲聊表追思,有一種時代翻頁的唏噓,那首歌也是《屋頂上的提琴手》中的知名歌曲。
執導《屋頂上的提琴手》的加拿大導演Norman Jewison 2024年1月22日辭世,享年97歲。

我看過他執導的《屋頂上的提琴手》,看著男主角載歌載舞唱起:「If I were a rich man
Ya ba dibba dibba dibba dibba dibba dibba dum
All day long, I’d biddy biddy bum
If I were a wealthy man
I wouldn’t have to work hard
Ya ba dibba dibba dibba dibba dibba dibba dum…..
」你或許和我一樣,滿面春風,愉悅享受。


當然,唱到「sunrise sunset」的「Is this the little girl i carried?
Is this the little boy at play?
I don’t remember growing older,
When did they?
When did she get to be a beauty?
When did he grow to be so tall?
Wasn’t it yesterday when they were small?
」天下父母心全寫在這兩段歌詞中。

持論甚嚴的美國影評人Pauline Karl盛讚《屋頂上的提琴手》是最有力的美國音樂劇電影,一方面是男主角Chaim Topol 能量太巨大,把小人物詮釋成猶太人的縮影,另一方面則是導演Norman Jewison 透過電影訴說了猶太人的遺產與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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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看過他執導的《萬世巨星(Jesus Christ Superstar)》,會唱他的「Jesus Christ Superstar,who are you? What have you sacrificed?」當然還有膾炙人口的「I Don’t know how to love him」,雖然功勞首推原創音樂Andrew Lloyd Webber, 但是Norman化繁為簡的象徵符號(一輛追逐著猶太的坦克車就象徵著羅馬大軍),還有耶利獨處洗腳時的溫暖黃光,都是電影讓人過目難忘的魅力所在。


至於《天羅地網(The Thomas Crown Affair)》,透過Michel Legrand創作的主題曲:「The Windmills of Your Mind心田風車」「Round, like a circle in a spiral
Like a wheel within a wheel
Never ending or beginning
On an ever-spinning reel
」的歌聲描寫富豪大盜Steve McQueen 的浪漫豪情,歌聲形容人生像螺旋打轉,沒完沒了,搭配分格堆疊的影像敘事,在1975年的時空環境下,確實新穎有趣,讓人悠然神往,認同也羨慕起這位冒險大亨。


不過,Norman真正想拍的是反應社會議題,帶動討論的電影,例如轟動一時的《惡夜追緝令(In the Heat of the Night)》,美國黑白衝突、族群矛盾、正義真相都匯聚在了一起。電影叫好叫座,又能反應社會脈動,就是他最想拍的類型題材。
一切就像紐約時報的訃聞版最後引述他的訪談所說:「For me, films are about ideas, Every director should ask himself, ‘Why am I making this picture?’ And if you can’t answer that, you shouldn’t make it.」電影最重要的是傳達意念。只想賺錢,只想為商業服務的導演,新片一部接一部,大概只能避而不談意念不意念了。

大師風華:什麼是真愛

音樂可以是個人秀,愛情則需要共鳴與互動,《大師風華:真愛樂章(Maestro)》談音樂,談愛情,大師的流水年華有如一場煙火秀。

成就了Leonard Bernstein,委屈了Felicia Montealegre!
成全了Bradly Cooper,可惜了Carey Mulligan!
《大師風華:真愛樂章(Maestro)》大致可以如此解讀。


睡夢中被電話吵醒,得知命運即將改變的那一刻,Bradly Cooper設計的動作有二:拉開窗簾,得意大叫(告別黑暗,迎向光明),拍拍床邊男人的屁股。觀眾接受的明確訊息是:喔,他愛男生,他是gay?


Leonard Bernstein是20世紀美國古典樂團的閃亮巨星,確立美國指揮也能深刻詮釋大師名曲,也譜寫了傳世音樂劇與古典樂,還引領年輕人進入古典音樂世界,更讓世人認識音樂大師馬勒的無上魅力。《大師風華:真愛樂章》對於這些傳奇都輕輕觸及,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甚至也沒有解釋何以Leonard Bernstein每回站上指揮台總是用盡全身氣力凸顯所有音樂細節。那是他做為指揮家的金字招牌,少了指揮家的特色剖析,不知情的觀眾難免誤解Bradley演來太誇張了。


換句話說:大師風華的風華表現就算形神兼似,卻欠缺敘事魅力,少了感動能量。


例如,Leonard 初識Felicia的連續三場戲,導演把他處理成開屏孔雀,光是Montealegre的姓氏就可以大發宏論,也由著Felicia帶他上舞台念辭排劇,再華麗轉身成正式演出,戲接戲,秀接秀的蒙太奇在在證明Bradly Cooper有想法也有能力編織炫目夢幻,可惜終究只是虛空煙花,目不暇給,卻鮮少感動。


關鍵在於電影主軸其實在於他的真愛是誰?是愛妻Felicia?抑或一位接一位的同性伴侶?她的愛情是幸福?還是煎熬?
此時,片頭的第一張字卡就很關鍵:“A work of art does not answer questions, it provokes them; and its essential meaning is in the tension between the contradictory answers.藝術作品無須回答問題,而是撩動爭議,最根本的意義在於相互矛盾的答案之間的張力。一句話點出了電影不想/無法提供答案的霧靄沉沉。


Felicia與Leonard生育了三個孩子,但是也有無數同性戀人,Felicia究竟知不知情?為何願意容忍?一次又一次的親眼目擊,為何就是不見她氣憤發作?然而就算Leonard任性又花心,但是每回激情指揮後,轉身看見Felicia不計前嫌,站在後台鼓掌,你不會懷疑他在擁吻時的激動與開心;尤其是Felicia罹患癌症後,Leonard的廝守相伴,同樣說明Felicia 在他心中,或許不是唯一,卻依舊有著無人可以取代的地位,Bradly Cooper 的設計接近「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夫妻感情,外人實難置喙,他也只呈現了張力,是是非非就讓觀眾自行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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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adly Cooper最大的盲點與弱點就在於窄化了Felicia的生命寬度與能量。在音樂大師前面,她的演藝人生或許顏色黯淡了些,但她也是反戰、護民權的前鋒戰士,還曾因參與抗爭遭警方逮捕,她有獨立見解與行動,只是《大師風華:真愛樂章》完全避談她在這些領域的耕耘奉獻,偏重著墨於她「有所為又有所不為」的矛盾情思,觀眾不懂,更無法體會或認同,使得大師的愛情也成為疏離觀眾的迷霧。


Carey Mulligan就算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為貧血劇本多添血肉,終究只成就了一齣聲勢浩大,細節也很琢磨用力,結果卻平庸的melodrama。

攝影師談:馬丁二三事

影像是電影主體,攝影師扮演關鍵角色,導演和攝影師的互動極其關鍵。《花月殺手》的攝影師Rodrigo Prieto分享了許多他和導演馬丁.史柯西斯的互動。

沒有想到《花月殺手》和《芭比》的攝影師是同一人:來自墨西哥的Rodrigo Prieto。
他和李安合作過《斷背山》,也曾來台北拍過馬丁的《沉默》,可惜無緣訪談。
《花月殺手》和《芭比》的導演與攝影風格截然不同,他究竟如何調整、適應與變化?應該是有趣的工作旅程。
最近讀到Rodrigo Prieto訪談,分享他從《華爾街之狼》開始,與馬丁合作四次的經驗,雖屬一般閒聊,卻也讓人看得趣味盎然。
例如,有些導演常會問他:「xx電影你看過嗎?」感覺上這種問法,容易像是炫耀,像是施壓,沒看過好像就遜了。馬丁不然,他蠻喜歡向Rodrigo Prieto「推薦」xx電影,逐一分析也分享人家的鏡位與構圖,那是電影同好談起好電影時,都會眼睛燦閃火花的美好時刻。所以Rodrigo Prieto最珍惜每次和馬丁討論電影鏡位的細節,馬丁一面訴說他想要的鏡頭,以及為什麼要這樣拍的思考,專心聆聽的他就開始有意象浮現,然後記下馬丁的要求,內化深植於心,再盡力透過光影鏡位傳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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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馬丁不愛用專業術語,不會指定用什麼樣的鏡頭,怎樣的技法來拍攝,而是解說鏡頭這時為什麼不動?為什麼要用中景或特寫?為什麼此時要拉遠或推近?希望傳達出什麼樣的感覺?Rodrigo聽明白了,就會設法在畫面上完成導演的想像。
有人動腦,有人用心又動手,這是多美好的導演與攝影師的互動?


Rodrigo還透露馬丁愛看電影,每星期至少看兩部,他自己有放映室,也會跑戲院去看電影。他們在拍攝《花園殺手前,為求影像風格接近故事設定的1920年代氛圍,還曾經去研究了《北方的南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以及奧森威爾斯的《審判(The Trial)》,但也只是參考那個舊時代的黑白光影氛圍,最後嫌黑白色調太刻意又太形式化,還是得請Rodrigo用膠片來拍攝,透過膠卷更寬闊的色彩縱深重現Osage族的生活情境,而且隨著時光演進與文明進展,每格畫面的光源、色調都還要兼顧,聽起來容易做起來難,Rodrigo說每次想出解決方法時,就是最興奮的時刻。

文章及圖片參考取材自:

https://aframe.oscars.org/news/post/rodrigo-prieto-killers-of-the-flower-moon-interview

大家來我家:巨星飆歌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美好的時代終究要結束,唯有天才大師能夠信手拈來,留下永恆回憶。

《大家來我家(A Prairie Home Companion)》是大師勞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的第86部作品,也是他最後作品,在「紅河谷」與「甜蜜變奏曲」的歌聲中,觀眾見証了一個逝去的年代,也感謝大師透過他的調度,用影片留存了一個美好的年代。

《大家來我家》的劇情描述美國一個製播長達32年,曾經是全美最收歡迎,由知名主持人葛瑞森.寇勒(Garrison Keillor)監製與主持的現場廣播秀正面臨著產權易主,即將停播的命運,就在停播前的最後一夜,阿特曼帶領我們走進劇場見証了一次現場廣播的驚人魅力。

一如過去阿特曼的作品,《大家來我家》同樣有著眾星雲集的場面,從梅莉.史翠普(Meryl Streep)、伍迪.哈里遜(Woody Harrelson)、莉莉.湯普琳(Lily Tomlin)、約翰.雷利(John C. Reilly)到琳賽.蘿涵(Lindsay Lohan),每位知名影星都真的在攝影機和麥克風前就高歌歡唱了起來,每首歌不但旋律輕快,讓人意興飛揚,歌詞時而逗笑,時而意在言外地感時傷懷,都更豐富了電影試圖見証美好年代的企圖心與效果,光聽大明星唱歌就已值回票價,更何況電影的成就與企圖心不只如此。

阿特曼的電影通常不想只講一件事,而是試圖對每一個主題都能有全方位的生態審視,《大家來我家》無意只紀錄一齣廣播劇的落幕時光,而是幕前幕後全面掃瞄,既讓我們見証了傳統廣播劇現場製播歌舞的本事(那個盛況,曾經在今年五月汪其楣老師製作主演的《歌未央》舞台劇試圖勾勒過);也有金主決定節目生死的資本主義社會下的媒體生態;也有藝人窩在後台時呈現的勾心鬥角、打屁調侃,相互期勉的眾生相;更有製播單位伺候大牌的各式花招;還有飄盪在製播現場的幽靈,收割著演藝世界的生離死別。電影宛如一場秀,長度正如廣播節目的長度,層次與內涵卻無限寬廣,阿特曼帶著縱橫來去,重現了廣播時代的黃昏美景,也告別了再也不回頭的夕陽了。

《大家來我家》中比較特別的角色設計就是由金髮女星薇吉妮亞.麥德森(Virginia Madsen)所飾演的「危險女郎(The Dangerous Woman)」,她既是幽靈,也是天使,也是死神。她曾經是廣播秀的忠實聽眾,因為節目太好笑了,開車時不小心撞上了路旁的老橡樹,成了廣播冤魂,所以不時就會穿上白色風衣,穿梭在錄音舞台前後,回味過去的美麗,同時也要帶走陽壽已盡的藝人。

這個天使/死神角色讓人立刻就會想起鮑勃.霍西經典歌舞片《爵士春秋(All That Jazz)》中由女星潔西卡.蘭(Jessica Lange)飾演的守護天使/死神(Angelique)角色,她的出現,不是悲情,沒有恐懼,而是「生 有時,死有時」的自然輪迴現象,對於舞台上下的諸多事情,沒有干預,沒有阻擋,只有默默見証與祝福,但是她的眼神與身影卻極深情,特別是曾讓她生死相許的精彩廣播,更有不忍告別的歎息,只是她不能改變事實,只能以回眸一瞥做最深情的注視。

危險女郎現身必有死亡,不但是《大家來我家》的廣播秀即將落幕,更有一位老藝人唱完了曲目後就在休息室裡溘然長逝,那是藝人最美麗的終點,但是阿特曼不想讓她只扮演送終接靈的角色,當湯米.李瓊斯(Tommy Lee Jones)飾演的那位資方代表現身時,「致命女郎」接受劇場經理的委託現身包廂,告訴明明喜歡這個廣播節目,卻急著喊卡,也急著上路趕搭飛機的湯米說有一條捷徑,繞過一棵大橡樹,就可以趕到機場,湯米欣然笑納,但是從維吉妮亞的淺淺笑容中,觀眾想起來了:當年,她不就是聽廣播出神撞上了橡樹而去世的嗎?

死亡,就像維吉妮亞的幽靈一般,不時在電影的片段中出現,甚至連阿特曼在拍完《大家來我家》後也撒手歸西, 但是他不忘在廣播節目中安排了梅莉.史翠普和莉莉.湯普琳合唱了一首《媽咪,再見(Goodbye to My Mama)》,深情地向死者告別,向觀眾告別,每回聽見這首歌,觀眾就可以體會阿特曼是如何參透生死大關,以最爽朗的歌聲向大家告別,這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Goodbye to my Mama, my uncles and aunts,媽媽再見,還有叔伯阿姨們
One after another they went to lie down.他們一個接個地躺下了
In the green pastures beside the still waters在那靜水旁的青草地
And make no sound.無聲無息

Their arms that held me for so many years,他們的臂彎多年來都緊緊抱著我
Their beautiful voices no longer I’ll hear,我再也聽不見他們美麗的歌聲
They’re in Jesus’ arms and He’s talking to them如今他們已在耶稣的懷裡,聆聽耶穌話語
In the rapturous new Jerusalem.在喜樂的新耶路撒冷
And I know they’re at peace in a land of delight,我知道,他們在極樂之地平安
But I miss my Mama too.但是我思戀我的媽咪
Goodbye Eleanor, and Aunt Franny and Jo,
Goodbye Uncle Jim, and Elsie and Don,
Goodbye to my Mama who went to lie down,
And now is gone.
Whose hands are these so rough and hard,誰的手是如此粗硬?
Nails all torn from toil and care?指甲因為操勞而破裂?
Who cleaned the house and kept the yard?誰在清理房子與院子?
Touched my cheek and stroked my hair?撫摩我的面頰與頭髮?
Thank you Mama the lord give you peace.謝謝媽只,願神賜你平安
Bless your voice and the songs you’ve sung.祝福那些你唱過的歌與美聲
Blessed your arms and your hands and your knees.祝福你的手臂、手掌和雙膝
How you loved us when we were young.我們年幼時你是如此疼愛著我們
The lord’s my shepherd I’ll not want.我不需要神來做我的牧羊人
I have my Mama, my uncles and aunts.我有媽咪,還有叔伯阿姨們
Waters so still and pastures so green.水是如此清靜,草原如此青綠
Goodness and mercy following me.良善與恩慈跟隨著我
Goodness and mercy following me. 良善與恩慈跟隨著我

聽完這首歌,我的眼睛溼紅了,這是一首感恩的輓歌,我感謝所有在銀幕上替我們編織夢幻的電影工作者,因為他們,人生更好,更美,看完《大家來我家》,你一定會和我一樣要唱首讚美詩的。

備註:2007.08.04.貼文 2024.01.11重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