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雨滴的旋律

想像力往往來自天份,活用想像力串成故事,則是天才本事。《奧本海默(Oppenheimer)》特效總監Scott Fisher日前接受A.frame記者Alex Welch訪談時的內容,就從落雨場景,點出了小場面立大功的點石成金力量。以下是我消化了訪談內容後,另外夾議夾敘的註記補充。

Scott Fisher特別提到導演諾蘭(Christopher Nolan)事必躬親,劇本上會密密麻麻註記細節,讓工作人員清楚知道他要什麼,然而從剪接到特效,不是親力親為,就是到場督軍,確保做到他要的效果。

其中,《奧本海默》開場沒多久的校園落雨場面,多數人或許一眼帶過,沒多留神,卻是諾蘭念茲在茲的重要視覺。落雨,平常;水坑積水,平常,但從雨滴落坑的不規則現場悟出量子理論,從大珠小珠落水坑的平常景觀,轉換也建構出他腦海中的原子爆裂昂跳,就是極不平常的類比連結,就能簡單又明白點出奧本海默的「非常」特質。

諾蘭對這場戲的要求是雨滴要隨意落下,以不規則的節奏落雨。速度節奏不同,激生的水花波紋自然也就不同。在平常之至的場景上做出不平常的效果,才能建構出奧本海默與眾不同的思維與視野。聽起來很簡單,要讓落雨場隨意又不規則,特效工程師得花多少力氣才能像小上帝一樣揮灑自如,又能讓觀眾若有所悟?

訪談中,Scott Fisher(下圖)提及幾個電影特效的製作概念都發人深思。首先,絕大部份的特效都有所本,踩在別人肩膀前進,相對輕鬆有效,但也容易似曾相識。做出前所未見的場景,因為「無所本」,所以更挑戰,但也更震撼。 Scott Fisher說:「諾蘭的劇本註記著此刻的奧本在想些什麼,要把他的想法具像化,我們就得絞盡腦汁來落實。

其次,特效不能一看就知是特效,真實到讓人不覺有異,一切如真,而且不是硬塞進電影中,才是特效最高境界。關鍵在於實拍之前要先做到所有想到及能夠做到的細節,人事已盡,猶有未竟之憾,才交給特效小組修補增益。如果臨場瞎拍一通,事後再要特效師完成奇觀畫面,往往就是災難。

第三,電影特效還有兩個關鍵詞:cinematic(電影感)和accurate(科學正確)。簡單來說就是並非天馬行空的奇觀,目的就是讓觀眾「看懂」,而且「信服接受」。很多科幻電影都做了「奇觀」,卻禁不起科學驗證,只像是魔術表演。《奧本海默》的原爆特效場景,多數人過目難忘,少有人能夠吹毛求疵,其中辛苦只有當事人才清楚知曉了。

沙丘第二部:美學疲乏

都怪我緣淺,跟《沙丘(Dune)》不來電。


精準一點:《沙丘:第二部 (Dune: Part Two )》比《沙丘(Dune)》更不來電。至少,第一集的建築奇觀氣象萬千,視覺魅力浩瀚氣派。
美學疲勞是其一,尤其是沙漠場景,故事就在沙漠,我怎能苛求導演老在黃沙中翻滾?然而只要領教過《阿拉伯的勞倫斯(Laurence Of Arabia )》,你或許跟我一樣,懷念起大導演David Lean 。至少,大衛.連可是拍出了海市蜃樓的經典場景,《沙丘》讓人期盼的的沙漠蜘蛛或是詐術妖精一直活在口耳相傳中,保羅的沙漠舞步也看不出有何必要。望盡千漠皆是沙,看久了,眼睛也乏了。


我佩服沙蟲奇觀,也艷羨駕馭沙蟲的飆風戰士,嚮往乘風呼嘯的帥氣,更驚嘆導演Denis Villeneuve的想像力。過去西部電影的英雄俠客一定也要馴伏慓悍烈馬,何況沙蟲大上百倍,快上千倍。


我不會用「史詩」形容《沙丘》,因為它更像政教合一的歷史批判。

先談政治。

皇帝貪圖香料,卻藉香料殺諸侯,「狡兔」未死,先烹「走狗」,是誰功高震主?明明說「得香料者得天下」,為什麼偏偏卻是近香料者個個家破人亡?既然白玉無瑕,懷璧其罪,搶奪香料究竟所為何來?(當然,你可以解釋人類的愚蠢戰爭多係豪奪能源:不管是石油或晶片)至於香料有何神力?不也無人知曉?「利桑亞拉黑」保羅又從香料增進多少預視能力?

皇帝御駕親征的結果卻是跪地稱臣,豈不是比土木堡之變的明英宗更愚蠢?倒是銀河萬年史,大家還是相信只有皇帝能救蒼生,這種根深蒂固的帝制崇拜倒是委婉諷刺了還在妄想稱帝的極權獨裁者。

再談宗教。

資本主義的好萊塢是不唱,也不相信「國際歌」的,歌詞描寫的:「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不是神仙也不是皇帝。更不是那些英雄豪傑,全靠自己救自己!」然而這些主張,原本卻是保羅王子相信的,最後依舊是「外來」政權全面接管政教勢力,信眾只有愛人不信他是救世主,但又如何,終究還是以天下為己任。


彌賽亞的「預言」是「先知」造神的「謊言」,也是苦海無邊的救贖希望,《沙丘》的造神信仰刻畫得極其有力,造神既是姐妹會擁抱權力的不二法門,也是遊牧賤民脫離苦海的最後希望,一個是現在進行式,一個是遙遠未來式,政教爭鋒,終須一戰。只可惜導演來不及交代何以保羅「中刀不死」神蹟?帝勢既定,就忘掉昨日山盟,果真呢喃細語一如沙丘之沙隨風飄逝?


大衛.連在那個沒有電腦動畫,不能複製貼上的年代,千軍萬馬,就得勞師動眾,就算角度可以唬人,你相信眼前的一切,沒有一看即知是假的乏力疲累。現代科技下的《沙丘》卻一直提醒著我,假的、呆板的、別被特效和音樂給唬了,雖然Hans Zimmerman 的配樂還真的兇猛有力。


我出戲,我疲累,我和《沙丘》不來電。

夢想集中營:耳朵真實

原來,平行世界確實存在,「我的地獄,你的天堂」這款逆向邏輯從未消失,只是你我無感也無視,所以三不五時就會重演重來。

終於看到一部高度仰賴耳朵的電影。眼睛看到一款世界,但是聲音描繪的世界更寛更深更遠,Jonathan Glazer執導的《夢想集中營(The Zone of Interest)》開啟了全新觀賞經驗,提供觀眾另一種角度認識納粹暴行。

《夢想集中營》的中文片名明白告訴大家這是一部集中營電影。這座集中營就是猶太人血跡斑斑的Auschwitz集中營,但是全片沒有流血,沒有槍殺,沒有瓦斯,電影主景是一座祥和花園,一幢德式建築,朗朗睛空下,主人翁一家享受碧藍泳池,有僕人服伺的美麗人生。原來,平行世界確實存在,「我的地獄,你的天堂」這款逆向邏輯從未消失,只是你我無感也無視,所以三不五時就會重演重來。

《夢想集中營》的主角是Auschwitz集中營主管Rudolf Höss (Christian Friedel飾演),他是希特勒親信,可以直達聖聽的愛將,他和妻子Hedwig (Sandra Hüller飾演) 帶著五個孩子在集中營旁蓋起愛的小窩,他們是二戰時期盛行於納粹德國的Artamanen-Gesellschaft信仰,反對都市化,主張以自然為尊,以大地為本,他只在意自己研發栽種的紫丁香沒有獲得應有重視,至於是不是有上百萬的湭太人死在他主管的集中營裡,他根本沒皺過眉頭。是的,人命不如花,就是猶太種族滅絕政策下的真實情貌,也是《夢想集中營》的核心主題。

Rudolf Höss的理想家庭與集中營只有一牆之隔,導演Jonathan Glazer從未讓攝影機跨過圍牆,而是停在Höss家這一邊,圍牆外的腥風血雨,圍牆內的Höss這一家人完全沒感覺,悠閒過著與世無爭的「靜好」歲月。

「歲月靜好」是現實也是嘲諷,就像瞎子摸象一般,高貴德國人對二戰人生的理解,就是「歲月靜好」,Hedwig 知悉丈夫接到調職令時,忙著抱怨她不要拋下好不容易才建立的美好家園,她珍惜奧斯威辛的「美好」時光,至於一牆之隔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究竟發生了什麼殘絕人寰的悲劇,她不關心,也不過問,死再多的猶太人是別人家的事,她只在意子女有沒有接受資優教育?花園是否花草豐美?僕人是否位照她的規定整理家園?《夢想集中營》透過這款迂迴筆觸控訴著二戰期間的猶太悲劇,不就源自太多人「不用閉上眼睛也可以沒看見,不遮住耳朵也可以當做沒聽見」的冷漠無情?飾演Höss的Christian Friedel就坦承,導演對這個角色的設定就是「如果你說了真話,就告訴自己眼睛看到的是假的;如果你看到了真實,就編個謊話告訴大家」。

沒看見,是導演Jonathan Glazer安排的第一款書寫;隱隱聽見,則是第二款書寫。不論是眼睛或耳朵,落筆看似都極清淡,點點滴滴卻直鑽腦門。所以電影開場的前三分鐘,就是全黑畫面,但你可以聽見有如山谷迴響的低鳴聲響,喔嗚咿啊的不自然人聲層層堆疊,不和諧的不祥聲響就是導演和作曲家Mica Levi強迫你要去聆聽的細節,然後聽見鳥語,再看見花開,圍牆外的集中營煙囱冒著煙,花園裡的Höss一家人從沒問過煙囱裡燒些什麼啊?甚至不時會聽見的叫喊聲、斥罵聲或槍聲,因為極遠極淡,都有如靜好歲月的雜訊,不必探問,更無需細究。

陰暗悲涼是過往Auschwitz集中營電影的統一用色,唯獨《夢想集中營》提供著濾鏡下的陽光明亮,換個角度,換款人生,悲劇就不是悲劇,只要你有夢想,就可以大張旗鼓去追求。《夢想集中營》批判的不只是昨日歷史,而是持續上演的真實人生,「沒有人是局外人」是政客愛用的政治口號,我們對於持續在各個角落上演的種族清流或滅絕悲劇,不也一直抱持「事不關己」的冷漠?

花月殺手:馬丁造后記

導演馬丁.史可西斯(Martin Scorsese)選中Lily擔綱,代表他眼光精準,但是馬丁為她打造的出場方式,更是非常關鍵的美學手段。

嚮往真實電影,創造電影真實,一直是馬丁追求的藝術境界,善用新聞影像(不論是歷史檔案,抑或仿真重製)就是馬丁愛慣用手式,《花月殺手》改編自「紐約客」調查記者大衛·格雷恩(David Grann)2017年調查作品《花月殺手:美國連續謀殺案與FBI的崛起(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 The Osage Murders and the Birth of the FBI)》,翔實的田野調查,讓居住在美國奧克拉荷馬州的原住民奧塞奇(Osage)族人的悲情歷史得以浮上檯面。

馬丁選擇讓Lily先以聲音出場,她不帶情緒地逐一唸著受難族人的名字和死因,再冷冷地加上「no investigation」和「Muedered」等結論,馬丁搭配的畫面是一具具陳屍在床上、林間和沼澤旁的屍體,或者是在嬰兒車旁公然進行的「自殺製造」槍殺案,一場場受難畫面翻過,一具具屍體掠過,然後出場的才是同樣面對著攝影機的Lily Gladstone。

這時,已經被影像邏輯馴伏的觀眾,第一眼見到Molli時,容易就判定她是下一位受害者,這不是誤判,而是承接,因為接下來三小時電影的論述核心:她是待宰羔羊的獻祭儀式,就此建構完成。

《花月殺手》開場的仿新聞紀錄片清楚說明因為地湧財富,奧塞吉原住民快速「現代化」、「文明化」,更精準一點說就是全盤「美國化」:追逐他們的時髦,說他們的語言,炫耀他們的鑽戒珠寶…雖然Molli不愛這一味,她一直穿著傳統服飾,從家居服到慶典服,從婚禮服到國賓服,奧賽吉元素的戀眷與堅持,讓她的本色和委屈有著更清楚的著力點,然而她貪戀白人甜食,卻也誘發了糖尿病,必須注射胰島素,白人文明症候群的浸染荼毒,導致原民文化的凋零毀棄,有著讓人心驚的巨大對比。

因為財富,因為油權,奧塞吉女人身旁不乏追求者,Molli姐妹就算手扇輕搖,輕鬆自在用土狼或者兔子來標識身 旁男子,她們不是不明白這些狼子野心,卻誤信駕馭有道,畢竟算計不過白人,也毒不過枕邊人,終究只能淪為獵物,終究只能任由最相信的人點滴餵毒。

面對自家男人,Molli透過曖曖內含光的眼神,流瀉出「對人信任,對愛期待」的溫婉力量,面對家族悲劇,要求公平正義的肅殺悲憤,沒有歇斯底里,沒有激動控訴,舉手投足間的沉著緩慢與優雅,面對白人的「牧民」暴力,對照無力迴天的悲劇,形塑巨大落差,也更讓人憐憫。

有關Lily Gladstone的表演,請大家參考前一篇文章(https://4bluestones.biz/wp/?p=104485),馬丁另外給了她三場充滿詩情的戲來凸顯她的無助與渴望,首先是火燒牧場的紅雲火光,那是媲美《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火燒亞特蘭大城的場面,差別在於火光搖影下的Molli生死一線間;其次是夫妻終能在草原相會的那一幕,陽光和風下,真相和團圓近在咫尺,Ernest卻難以逃脫共犯集團的鼓噪洗腦;最後則是自認已經坦承一切的Ernest,還是無法坦承究竟替Molli注射了什麼的無言告別。從絕對信任到徹底失望,Molli從溫言婉語到無言離席,馬丁讓她的沉默道盡女人的心碎與疲累。

她演活了一位苦命女郎,她的原民血統與形貌當然加分不少,終究還是因為聲影兼顧的立體刻痕,讓Molli成為獻祭檯上幸運逃生的祭品而列名影史。

花月殺手:平反DiCaprio

《花月殺手》描述1920 年代,從一戰戰場退役的Ernest Burkhart(Leonardo DiCaprio飾演)來到美國奧克拉荷馬州投奔舅舅William Hale(Robert De Niro飾演)。原本貧瘠的土壤因為發現石油,當被驅趕至當地的原住民奧塞奇族人一夕之間成為美國最有錢的民族,石油來了,金錢來了,邪惡與謀殺也來了,Ernest要加害的對象是他愛過的妻子Molli(Lily Gladstonea飾演)。

馬丁安排Ernest出場的第一個畫面是在火車上,擠滿了想要到Fairfax鎮上,蹭蹭石油熱度,尋找工作或發財機會的人,「茫然」是Leonardo雙眼所傳遞出來的第一個訊息(馬丁的剪接順序是先透過一連串的仿新聞片影像介紹奧塞奇族靠石油暴富的歷史因緣,畫面框架再由小變大,色澤由黑白變彩色,精準傳遞出故事有所本,改編自真實事件的資訊暗示),他不認識來接他的人,不認識誰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更不知道舅舅Hale就是當地的king(電影字幕把譯成金恩,是失策亦是敗筆,Hale有法律授權,也是執法人,更知道如何鑽法律漏洞巧取豪奪原住民財富的土霸,譯成金恩,霸氣全失,但那並非馬丁之過,他不忘一直提醒大家Hale就是以朋友之名,幹盡壞事的king)。

Hale對於他的侄子Ernest可是瞭若指掌,先探問他是否愛錢?誰不愛錢,只要有貪念,就好利用;再問他愛不愛女人?愛,當然愛,所有虜色的女人Ernest都愛,尤其是豐滿的,身上有香氣的女人,有色心的種馬同樣就是可以透過婚姻繼承財產的工具,最後財是提醒他,要做大事莫貪小利,轟轟烈烈才會財源滾滾。馬丁的劇本與剪輯一方面讓大家看到Hale的精明算計,Robert De Niro笑裡藏刀的起手式有如暗夜燈塔,讓此時的Leonardo的雙眼也閃動著前途有光的小火花,輕易就被洗腦的他,就此言聽計從接受舅舅安排:包括讀書和開車。他所回報的每個訊息因此也成為舅舅下一步棋子的佈局。

Molli的身材、富裕、笑容和香氣,都符合Ernest對金錢與女人的想像,但Hale就是平凡小子,若非舅舅慫恿,他並確定自己可以怎麼做,又該如何做,Leonardo對Ernest的詮釋就是一個欠缺中心思想,隨風搖擺,卻又辦事不牢的痞子,舅舅灌輸、提點和交辦的事,除了娶Molli為妻之外,全都辦得零零落落,破綻百出,百無一用是Ernest。即使真心想對Molli好,耳根子超軟,又拿不定主見的Ernest終究只能在共犯結構的小圈圈中浮沉,無從救贖,更無寬恕。Ernest的平庸與無能,就是Leonardo詮釋心法,而且一以貫之,讓這個角色面對命運跌宕,始終只是個輸家:難以認同,更無同情。

偏偏,這款魯蛇本色,正是Ernest在《花月殺手》中最實在的生命座標。演出一個完全不討喜的角色,讓觀眾看見他參與的謀財害命勾當,就是想要「再次偉大的」美國人最不想,也最不敢面對的美國「黑歷史」,《花月殺手》的影史地位就在這份懺悔與告白,無須借用兇神惡煞的臉譜,就能看見白人集團(從土豪劣紳到FBI)對原住民的岐視、掠奪與種族滅絕的諸多手段(最後還要馬丁粉墨登場,告訴大家即使血案如山,殺人者不用死,報導不提謀殺字眼),Leonardo的茫然無措,正為白人明明雙手血腥還自以為靈魂已然清洗的終極示範。

角色的平庸符合劇情設定,角色的平庸卻也讓多數人忽略了光芒盡歛是多難的表演,《花月殺手》中的Leonardo DiCaprio告訴大家他不是明星,他是非常厲害的演員,他的平庸才襯托出種族滅絕血案的邪惡,他的平庸讓電影得著更紮實有力的論述。至於未獲提名或給獎的失落與寂寞,就留給時間還他公道吧。

贖罪日之戰:危機生機

Guy Nattiv執導的《贖罪日之戰(Golda) 》的敘事集點集中在以色列總理梅爾夫人(Golda Meir)如何面對1973 年爆發的第四次中東戰爭,每次危機浮現,就要有人決斷,判斷錯誤,就可能亡國,判斷正確,同樣要碎裂上萬家庭,製造孤兒寡婦。

戰神是帶領以色列打贏六日戰爭的獨眼國防部長戴陽,起初他不相信敘利亞、埃及會聯手同時自北/南兩面攻擊以色列的情報,反對先發制人。第二天戰爭爆發,戴陽到前線探勘戰情,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哀嚎,震撼莫名,嚷著只能動用核武了,那是與敵偕亡的垂死掙扎。Helen Mirren飾演的梅爾夫人沒讓他繼續發言,命令他回家休息,再授命其他將軍接替指揮。將軍亂心,戰爭就不用打了,唯有元帥不亂,或可挽狂潤於既倒。

梅爾夫人的決斷包括她相信情報,但她沒有先發制人(因為埃及和敘利亞「入侵」的西奈半島和戈蘭高地,並非以色列建國的合法領土),以國家安全之名攻擊敵人,連美國人都不會挺她。然而,她不積極應戰,受傷害的就是前線戰士以及他們的家庭。TO BE OR NOT TO BE,每個決斷都是愧咎與惡業。

說服/脅迫季辛吉支持以色列,則是《贖罪日之戰》可看性最高的政治談判。季辛吉是猶太人,沒道理不支持血源家族,他提醒梅爾夫人:「I am first an American, second I’m Secretary of State, and third, I am a Jew.首先,我是美國人;其次,我是國務卿; 第三才是猶太人。」美國優先勝過猶太優先,是政治,也是人性現實,這句話聽在所有仰賴美國軍援/經援的國家與人民耳中都非常尖銳刺痛。電影中的梅爾夫人則四兩撥千斤頂回去:「你忘了,以色列的文字是從右到左。

至於談判前堅持先喝碗羅宋湯,則是訴諸歷史情懷,手腕柔軟高明。季辛吉原本拒絕,梅爾夫人輕聲告訴他:「廚子是納粹屠殺的倖存者。」猶太人的傷痛歷史和當下危機濃縮在那碗湯裡,季辛吉不得不喝,氣勢也跟著弱了下來。

更犀利的記憶分享則是提到季辛吉鯁在心頭的政治大患:蘇聯。她提到幼年時光,最怕哈薩克軍人燒殺擄掠,她永遠不會忘記父親把孩子關進地下室避難的眼神,仇恨傷痕有多深?當事人最清楚,2024年的中東戰爭並非以色列主動挑起,然而如今的巴勒斯坦難民又如何記憶以色列的血腥報復?冤冤相報無了時,因果輪迴難釐清,一部電影無法回答歷史和政治議題,只能用滿地麻雀象徵和一位母親的眼淚來提點世人。

意亂情迷:契訶夫侄子

提起契訶夫(Anton Chekhov),文青應該都會豎起大姆指致敬,1904 年過世的他,熟悉劇場,卻幾乎沒有留下電影相關文字,或許那時的電影還在草創摸索階段,像幻術,不像藝術,但是後來他的小說多次搬上銀幕,很受好評。
不過,他的侄子Michael Chekhov(1891-1955)則與電影淵源頗深,還曾以希區考克的《意亂情迷(Spellbound)》獲得奧斯卡男配角提名。


《意亂情迷》透過夢的解析要替一位冤枉愛屈者找出真相,夢境成為電影重要場景,希區考克還找來超現實主義大師達利來打造夢境。精神分析與夢境分析都深受佛洛伊德影響,《意亂情迷》也蹭磨佛洛伊德的名氣做行銷,卻也透過男主角Gregory Peck的嘴消遣說佛洛伊德那一派都在鬼扯(That Freud stuff’s a bunch of hooey.)
Michael Chekhov在片中正是飾演擅長精神分析解謎的醫師,面對病患挑釁,雖然也會呼應說:but Freud is hooey! This you know! Hmph! Wiseguy.但終究還是關鍵時刻的解謎人。
《意亂情迷》2023年在坎城影展做修復重映,該片值得一看再看的原因很多,夢境意像的創造與執行是其一,希區考克用意像創造懸疑,吊足觀眾胃口,再用意像勾引出觀眾的想像與認同,劇情進展就像一場童年創傷的精神分析,也影響了後世電影,不過,我喜歡的角色還是Michael Chekhov,尤其是Gregory Peck拿著剃刀走下樓梯的那一幕,電影焦點鎖定那把剃刀的窒息感,讓人好生擔心Michael Chekhov如何因應,就是驚悚電影視覺意像的經典示範。

史柯西斯:Sin Is Fun

Sin Is Fun (罪惡真有趣),這句話聽在受害人耳中,肯定痛心疾首。我的痛苦,換成你的享樂,天下還有公理嗎?

然而,多數人觀看犯罪電影時,卻很享受惡人作惡的細節,即使最後惡貫滿盈,報應不爽,以暴力美學之名,觀看罪惡現場的諸多邪惡犯行,一直是娛樂觀眾的創作理念。

英國衛報(The Guardian)最近訪問《花月殺手》導演Martin Scorsese 時,用了「Sin Is Fun 」作標題,很聳動,很吸睛。

一方面是因為這句話確為Martin 所說,你敢說,我就敢採用;另一方面則是衛報記者Steve Rose採訪他時,單刀直入逼問他為什麼過去他的多數電影都偏好從加害人觀點說故事?為什麼創作核心都以men, male power, male relationships and, in particular, men’s capacity for violence(男人、雄性權力、男性關係,尤其是男人的暴力)為主題?逼得Martin 承認他對加害人的身心狀態和行為確實比較感興趣。

用Sin Is Fun這個說法檢視過去Martin的社會寫實題材電影《殘酷大街(Mean Street)》、《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四海好傢伙(Good Fella)》到《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果然都極精準。
一部電影完成後,導演和演員都要接受上百回採訪,多數只需用標準答案回覆就好,因為「善問者」不多,動動嘴皮,打打水漂就可以輕鬆過關,所以很多訪問都很相似,重複又重複。只有少數犀利記者做足功課,又敢直搗黃龍,才能留下耐人細嚼回味的訪談筆記(其實,坊間多數電影評論也都係同細胞的分裂複生,寫來寫去都像在描紅,還樂此不疲),Steve Rose問出來Sin Is Fun這句話,就成就了一篇有特色的訪問文章。

Sin Is Fun其實也是娛樂產業的一種創作思路,因為觀眾「享受」或者「好奇」惡人作姦犯科的過程,所有讓人腎上腺素噴飛或者雞皮疙瘩掉滿地的劇情細節,都滿足了觀眾「窺奇」心理,反正「受害者不是我」,情節手法越是匪夷所思,大家越覺得有趣(fun),所以sin 的刻畫逼真就成了創作者「挖空心思」又「樂此不疲」的創作情意結。

觀眾愛哪味,創作者就餵養那種滋味的作品。這就是娛樂世界的生態食物鏈。視聽聲色之後還能有微言大義讓人咀嚼回味,才是大導演。

英倫情人:優雅書寫

優雅人生勉強不來,天生麗質與巧手慧心都是上帝的祝福。

大師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英倫情人》開場的毛筆塗畫,就已散發著極其古典的迷人情思,替全片的美學節奏拍板定調。

書寫是能力,取材攸關品味,格調則反應氣質,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執導的《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雖然長達162分鐘,節奏也慢條斯理,卻絲毫沒有冗長沉滯之感,關鍵就在於全片凸出了優雅與格調。

明吉拉的破題選用了毛筆描圖,筆頭圓鼓,紅墨黃絹,一開始不知為何,後來意像漸出,你才恍然大悟,那是石窟壁洞裡的壁畫文明,有人排列,有人魚貫,還有人善泳泅水,先民百態盡在畫中,最值得玩味的是先民作畫之時,當地並非沙漠,應有水有河,任人逍遙,對照如今的黃沙滾滾,滄海桑田,誰能不歎?

毛筆只是古意工具,洞穴另有奧妙。Ralph Fiennes飾演的Laszlo de Almásy與Kristin Scott Thomas飾演的Katharine在洞穴中定情,亦在洞穴中訣別,最後更在穴中重逢,起承轉合,洞裡乾坤,都呼應著他們見不得天日的愛情。

不過,明吉拉專擅的是意境。他先在絹布上塗描,再帶入鳥瞰的黃沙場景,在美感意像的連結上極其順暢,滑翔機掠飛而過,引發底層德軍一陣騷動,高射砲緊急啟動,藍天上多了朵朵黑雲,生死之際,竟然還蹦出了滿空黑花的奇觀,確屬不易,接下來才是油箱中彈,火光熊熊,生死同穴的遺願,終究成空,Gabriel Yared不疾不徐的樂音,就這樣悄悄地唱和著這則人生有憾的殘戀。

古典,其實是《英倫情人》最動人的深情所在。明吉拉的三層古典書寫,各有巧思。

首先,光是Almásy那本沉甸甸的皮製筆記本就盡得思古幽情,裡面有素描,有雜記,有剪報,有照片,甚至還有廣告紙,捨不得丟的片語隻字,都註記著當事人的深情眷戀:Katharine偷偷看見了筆記本中的K字,才知道自己就是Almásy這位面冷血熱男子的夢中佳人;Almásy被火焚身後,照顧他的,刺探他的,不也都各自在那本筆記本拼貼著Almásy的生命拼圖?

其次,營火邊說故事,不也是自文明開啟以來,最有想像力的夢想交流嗎?原本就已美得像仙子的Katharine在荒沙曠漠中娓娓說著希臘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的歷史故事,從儀態到氣韻,在在引人遐思,但對Almásy而言,妳唸的章節正是我熟悉的篇章,用妳的聲音敲打著我的記憶鍵盤,豈不又多了心有靈犀的共振效應?

此時,攝影師John Seale就把鏡頭架在 Almásy右腦後側,換句話說,觀眾看到的Katharine,就是Almásy眼中的Katharine,至於Katharine直釘著Almásy的眼神,其實也就直接撞進了觀眾的眼睛裡,觀眾不用閃躲窺視,抬頭就能望見他們眼神間的電光石火,所有的曖昧與歎息,觀眾不就是和Almásy在同步接收與回應嗎?光憑技術布局就讓情人心境呼之欲出,《英倫情人》的經典地位就此確立。

當然,營火故事勾動了他們的情火,後來的病榻旁不可惑缺的床邊故事,不也同樣呼應著Almásy只能在夢中與愛人相會的惆悵心情嗎?

第三,你知道女人咽喉與胸骨之間的凹陷地帶叫什麼名字嗎?你知道結婚一周年叫什麼婚嗎?

《英倫情人》確實都要求兩位女主角(包含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護士Hana)全裸演出,但是毫無色情意味,光是Almásy對Katharine的凹陷地帶的迷戀就給人全然不俗的肉體情趣,誰是陽光底下沒有新鮮的事?光是Almásy側手勾住Katharine胸頸的手勢,或是每吻必攻凹陷地帶的癡迷,都夠讓人看得胡思亂想好一陣子了。

至於「紙婚」的答案原本只是辦公室中的男人談話,扯了半天,強調的無非就是Katharine的脆弱婚姻,夫婿驕傲誇示以前自己是Katharine最仰賴的哭泣臂膀,大男人的訕笑全然比不過Almásy憂鬱又饑渴的眼神,也因此才會在紙婚周年日上親眼看見紅杏出牆。看似無心插柳的尋常談話,在在都有深意,那就是高明之致的劇本書寫了。

不過,《英倫情人》最火辣的偷情戲發生在讓人流汗的耶誕節則是地理錯置、文明顛倒的趣味處理了。沙漠不飄雪,眾兵士曬著大太陽,汗流浹背唱平安夜吃大餐,亂世中很多人生細節只能從權應變,Katharine與Almásy在「平安夜」的歌聲中偷情,坦白說,則是《英倫情人》最讓人看了哈哈大笑的高招了。只是可憐了戴綠帽的Colin Firth,沒能撞破私情,卻只聞見了雲雨過後的薄荷香?原來,薄荷香就是偷情的印記,明吉拉的植物學真有一套,薄荷香,每個人都聞過的,不是嗎?

驚悚:看不見的才恐怖

/恐怖電影最恐怖的地方,不在於你看見了什麼,而在於你想到了什麼?

希區考克深諳此道。

《驚魂記(Psycho)》最經典的浴室血案:有尖刀、有尖叫、有揮舞、有噴水、有一絲不掛,無從抵擋的肉身、就是不見刀尖刺身,不見鮮血噴飛……唯一流血的場景是血流混著浴室水流流進排水孔,再與女主角Janet Leigh的眼神瞳孔溶合唯一,甚至你還可以看見Janet Leigh的眼角掛著一滴淚珠,或許那只是水滴,但你寧願相信那是她傷痛的淚水。

希區考克撩撥觀眾的恐怖感受是:用想像力去感受。他不怕刀刺肉身的場景,他搭配的是Bernard Hermann用小提琴高把位拉奏出來的拔尖高聲響模仿著利刃刺身的淒厲刺痛。明明什麼都沒看到,卻能感同身受。
誰說to see is to be believe?to hear甚至更加恐怖。

《奧本海默(Oppenheimer)》導演Christopher Nolan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提到原子彈轟炸廣島與長崎時,沒有運用紀錄片影像,也沒有重現轟炸場面,只拍Cillian [Murphy飾演奧本海默凝聽報告的木然表情,因為他也相信what’s most powerful in cinema is often what is not shown. You’re asking the audience to use their imaginations.

他的心得是:less can be more. 原爆場景一字一句的口語描述聽在奧本海默心坎上,即使只看見細微的悸動,卻已經足夠撩動著觀眾的想像。

電影是視覺藝術,也是視聽藝術,更是想像藝術。魔法怎麼變?全看大師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