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冠軍路：低調美學

女星Vanessa Redgrave 在《暗黑冠軍路（Foxcatcher）》中台詞沒超過十句，其中提到摔角的這句「A low sport.」中的「 low 」就是提點全片風格美學的關鍵字。

所謂的「A low sport.」，其實是貴婦人對摔角運動的不認同，尤其是她親眼目睹John du Pont被選手壓制地上，後背有另一個男人強壓著他，寫在臉上的那一副厭憎表情。如果你看過野狗交合，或許你就能明白這個體態會讓貴婦皺眉的原因，或許你亦能明白D.H.Lawrance在他的名著《戀愛中的女人（Woman In Love）》中要用全裸的男體摔角來偷渡同志請誼的奧妙（事實上，英國導演Ken Russell深諳其中之妙，在電影版中發揮得淋漓盡致）。

我對摔角運動沒有意見，舉這個例子，純粹是因為摔角體態容易有些連想，文學家和電影導演也都從中做過註解，並不代表必然如此。

不過，《暗黑冠軍路》完全沒有就「low」字來眨抑摔角之意，《暗黑冠軍路》中採取的「low」式美學其實是一種「低調」美學，一種壓抑到快讓人窒息的氛圍貫穿全片，那是導演Bennett Miller對冷門運動員的註解，他亦用「low」來註解億萬富豪無法解決個性障礙的宿命。

這種「低調」美學其實是從「結果」反推出來的美學選擇。畢竟，《暗黑冠軍路》取材自真實新聞事件，全力贊助美國奧運摔角隊的John du Pont,在兵敗漢城奧運後八年，槍殺了他挖角過來的摔角教練Dave Schultz，每個人都想問：「為什麼？」

《暗黑冠軍路》提供了一種解答，「低調」美學就是一種解讀。

「低調」美學其實在電影一開場就已鋪陳完成。Channing Tatum飾演的Mark Schultz去一所學校演講，他展示自己的奧運金牌，可是同學之間沒有任何歡呼豔羨表情，面對一張張木然的臉孔，你不禁要問：這面金牌有多重？摔角運動在小朋友心中究竟幾斤幾兩重？是的，運動亦有冷熱之別，冷門運動，位階就低，這場開場戲說明了Mark的落寞與失意。

其次，Mark單身，獨居。蒼白又空洞的人生，遙相呼應著低調美學。

再者，Mark的摔角本事全是哥哥Dave（Mark Ruffalo飾演）啟蒙，是良師亦是諍友，但他也一直困在Dave陰影之下，Dave也是奧運金牌，只要有哥哥在，他就沒資格說自己是天下第一。換成你是Mark，你悶不悶？這也說明了為什麼那一天Mark在練習時，公然用頭撞Dave，Dave受了傷，卻無一字怪罪，是的，他是大哥，小弟的一切他都能包容，連抵抗都激不起一絲漣漪，換成你是Mark，你是不是更悶了？

這些細節都在為John du Pont（由Steve Carell飾演）的出場鋪路。只要有人對Mark伸出援手，讓Mark感受到金牌榮光，讓他可以搬進豪宅，可以獨立做主，他肯定拚力以赴。這也是他欣然受邀，要搬到獵狐山莊時，乾脆一把火燒掉自己床墊的原因：昨日種種，揮手送別。

「低調」美學其實更適用John身上。家族雖大，卻非他說了算，高堂老母才是當家主人，他和Mark同樣渴望著獨立當家。母親愛馬，千萬買馬一點都不手軟，但在他眼中，馬只會吃喝拉撒，笨到不行。贊助摔角，就是他另立門戶的策略，而且母親越是反對，他越要做。他的反抗心理學，與Mark何其相似？

更別忘了，運動競技的終極判定都在看誰能勝出，只是摔角運動的「手痕」最為鮮明，強者想盡辦法要壓制對手，弱者全力反擊，不甘臣服，用摔角來解釋人生情境，既是象徵，也是明喻，意境就更鮮明了。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John和世間出錢金主差異不大，有錢就是大爺， Mark不是千萬名駒，但是也只能聽John之命行事，不能逾越規矩。金主大爺要他在公開場合以「父親」稱呼他，Mark不敢不從；要拍專業照片，也得以父子／師生模樣亮相；John名為教練，其實是Mark在教他摔角之道，甚至還得忍受John的生嫩近身；但是Mark沒照課表操課，John一個巴掌打下來，罵他一句：「不知感恩的畜生！」Mark除了忍氣吞聲，別無他法，因為他的第二個奧運金牌夢，全要看John臉色，John越是霸道，Mark不就越悶嗎？換了人，陰影卻更大，《暗黑冠軍路》的低調美學就如此這般持續滲透前各個角色的心境中。

不過，心結就是心結，甚至可以擴大成地雷。John後來找Dave加入獵狐山莊時，不但是打下對Mark的不信任票，更粉碎了Mark的獨立之夢，Mark因此進入了讓人看了心驚的自毀之道，因為唯有自毀，才是反制金主的有效手段，問題在於那是玉石俱焚的下下策，問題在於Mark別無對策。

《暗黑冠軍路》的三位主角都非常精彩。Steve Carell用僵硬的軀體與呆滯的表情詮釋John的孤單寂寞，他的人生有一道無形的牆凍結了周遭空氣，正是低調美學的肉身極致，他有讓人不寒而慄的威嚴，但是散發出來的不是恐懼，而是鄙夷與憐憫（那亦是他更悶的原因，金錢真的不是萬能，他可以砸錢拍出一部推崇他，說盡好話的紀錄片，但是他和觀眾都清楚底層的空虛。

Mark Ruffalo從來不是硬漢，但他又摔又滾詮釋起摔角高手，卻很難挑出破綻，更別說他右手捍衛弟弟，左手保護家人的細膩周到，都極具說服力；至於Channing Tatum的內歛表演，更讓我第一次發現他不只是動作型演員而已，詮釋內心層次，亦很到位。唯一不滿足的是，導演確曾安排了John與警察試槍的戲，鋪下了日後用槍的伏筆，可是讓他扣下扳機的爆炸點是什麼？為什麼要等兵敗漢城八年後才開槍？我們只能臆猜，誰教他們都是暗黑世界中浮沉的人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