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媽咪：青春三稜鏡

2014年的坎城影展把評審獎頒給了83歲的大導演高達（Jean-Luc Godard，得獎作品是《語言再見（Goodbye to Language）》），以及25歲的加拿大導演 Xavier Dolan，得獎作品是《親愛媽咪（Mommy）》。這款給獎，以及這段文字，一方面凸顯了83與25巨大落差，一方面則是將這位新秀拱上了與大師並列的高度。

關鍵在於從形式美學、演員表演、鏡位運動、聲音掌控、音樂選材到戲劇結構，Xavier Dolan都有主張，亦有自覺，執行得更是精準，讓《親愛媽咪》取得了上乘精品位階。

先談形式美學。《親愛媽咪》的畫面比例捨棄了流行的寬銀幕，而是兩邊遮上黑卡，只剩下細長有如手機銀幕比例的窄畫面。若是寬銀幕，美術指導要注意所有的細節，換成窄銀幕，空間變小了，主要角色的表演與動作都讓人看得更直接，更集中，也更清楚，換句話說，密度更高了。

《親愛媽咪》的男主角是15歲金髮少年Steve（由Antoine-Olivier Pilon飾演），三年前喪父，罹患有過動症，一旦情緒激動，就會失控，他先是在寄宿學校縱火，燒傷同學，被學校開除後，只能返家與母親Diane（簡稱Die，由Anne Dorval飾演）同住，但是他出口成髒，情緒又常失控，都母親都會覺得生命堪慮，嚇到躲進壁櫥，這個窄銀幕的視覺，就因此註記著這對母子被病所困的生活困境。

但是，窄銀幕曾經兩度破格，恢復了寬銀幕構圖。第一次是Steve與母親達成和解，一個人推著超級市場的購物推車，得意洋洋地走在馬路上，只見他雙手一拉，硬是把窄銀幕拉開成寬銀幕，這個動作意謂著生命終於改觀了。只可惜好景不長，過去造的孽又把他們拉回到現實，銀幕再度變窄，Steve還是暴喜暴怒，動輒起狂，無法自制。

經過遭人壓制，又走過一趟生死邊緣的折騰後，Steve懂得道歉，亦努力自修，母子終於得能開車出遊時，畫面隨著車子的流動緩緩拉開，觀眾真的有了一種鬆了口氣的滿足歎息，攝影師André Turpin也故意用了錯焦的畫面，讓觀眾在恍惚之間有如見證到Steve終於申請到名校，修成正果，甚至結婚成家的歡喜結局，就在此時，車停在紅綠燈前，畫面又變窄了，人生如夢，導演Xavier Dolan展現了他呼風喚雨的本事，從容遊走於夢幻與現實之中，卻絲毫不見斧鑿痕跡，恢宏大器，讓人讚歎！

至於《親愛媽咪》中的音樂運用，只能用「多而美」形容。Xavier Dolan是少數直接從歷史出發，坦承「音樂」是從電影誕生那一天就與電影緊密結合的藝術媒介，遠比「聲音」更早，既然如此，就沒有道理要刻意迴避。更重要的是他的選樂既精準又犀利，那場寬銀幕的開車出神戲，就用了義大利作曲家Ludovico Einaudi的「Experience」，散發出悲喜人生如夢似幻的迷人韻味，效果更勝Ludovico Einaudi替《逆轉人生（Intouchables）》的配樂，因為他是先聽見了音樂，才又踩著音符寫就了這場戲的劇本，那又是「音樂前導」的一則配樂傳奇了。

至於母子共舞時的On Ne Change Pas，更是把加拿大天后Céline Dion捧上了天，這首這對母子口中的「國歌」精準點出了他們對「愛」的期待；當然Oasis的「Wonderwall」、Counting Crows 的「Colorblind」和Sarah Mclaachlan的「Building Mystery」都不只是動聽而已，無不註解著青春迷惘和貪戀的心聲，《親愛媽咪》提供的音樂饗宴，更讓觀眾有了賞心悅耳的能量，雖然電影關切的是這麼卑微無助的青春。

《親愛媽咪》的三位主角彼此之間都散發著迷人的化學醚味，Steve與Diane這對母子的愛與懼，渾然天成，那場兒子告訴媽咪：「我就怕你有一天不愛我了。」但是母親回答說：「我只會越來越愛你，反而是你愛得越來越少，那就是生命的必然。」光是這句交心對白，就已經夠讓天下癡心父母共同垂淚了。

飾演Steve的Antoine-Olivier Pilon，青春叛逆並不難演，喜怒無常，亦可以自由轉換，難的是他的戀母情結，一方面想要取代消失的父親，一方面卻又無法迴避自己的弱小與卑微，他的張狂同時兼具著發洩與遮掩的複雜情緒，從他身上我們清楚見證了什麼叫做troubled mind。

至於Suzanne Clément飾演的口吃鄰居婦人Kyla，同樣有著神秘曖昧氣質，有時同病相憐，有時拔刀相助，有時臭味相投，讓困在那個窄銀幕中的母子有了既複雜又動人的三角關係，尤其是Kyla克服口吃，把Steve嚇到漏尿的戲，看似突兀，卻極具說服力，逆轉得一點都不勉強。最後告別的那場戲，是離愁，又有不捨，卻因漸行漸遠，不得不捨，盡得惆悵餘韻，更是經典。

看完《親愛媽咪》，我願意把它列入今年十大佳片之林；看完《親愛媽咪》，我知道，今後不會錯過Xavier Dolan的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