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音樂有時只是環境聲響,只圖熱鬧繽紛;有時則是用來模彷角色動作,強化戲劇效果,讓人會心一笑;有時候則是窮往詞曲核心鑽去,別有深意,豐富了意境與效果。
同一首莫札特歌劇《魔笛(Die Zauberflöte)》中的詠歎調「我心沸騰著地獄怒火(Der Hoelle Rache kocht in meinem Herzen)」,落到不同導演的手中,就呈現不同情貌,有的讓人擊掌叫好,有的讓人搖頭歎息。
先談英國導演肯.洛區(Ken Loach )的《甜蜜的十六歲(Sweet Sixteen)》。電影描寫十六歲的蘇格蘭青年Liam 出生在窮苦人家,母親坐牢多年,即將出獄,他立志要掙脫酗酒又愛罵人的祖父,不再困局在貧民窟的惡劣環境之中,於是就夥同好友Stan 去賺錢。
電影開場時,兩人借到了一輛車,就帶著襁褓中的小寶寶一起上街試車。兩人都沒駕照,初次開車,狀況百出,此時看見車內音響有張卡帶,就推進音匣播放起來,車廂內播出的就是那首「我心沸騰著地獄怒火」。
但是他們沒有怒火,只有把玩著駕駛盤左駛右轉的蛇行歡樂。此時,電影鏡頭悄悄移到車外,就在花腔女高音正要鼓起如簧之舌,運用重複音和斷音來飆出High Fe的華麗高音時,這兩個字胡踩著煞車與油門,汽車就有如在口腔中翻滾的氣韻那般,也在街頭旋轉著,音樂節拍與車體行進互跳探戈,創造了驚人的對位效果。
關鍵在於導演Ken Loach 懂得這段音樂的特質,用音樂巧妙塗抹出了浪蕩青年的莽撞血色,而且音樂並非從天而降的「外力」配樂,而是從車內音箱勾動出來的環境聲響,一切渾然天成,原來,音樂可以渲染情緒,亦可以如此大塊上色。
但是「我心沸騰著地獄怒火」轉到了《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Eat, Pray,Love)》後就悶了,沒頭沒腦的火苗,越燒越悶,只能悄悄熄了。
電影描寫女主角Julia Roberts 一個人來到義大利旅行,看著風景,品嘗咖啡,正在享受獨樂樂的旅行時光,一派清閒寫意。偏偏這時候,空間中傳來了這首歌曲,形成了完全不搭調的錯位。
或許,一般俗人不知莫札特的創意內涵,只要聽見花腔女高音的喉音炫技,就會眉開眼笑,驚為天人,渾然不覺歌詞唱的是「我心中燃燒著地獄般復仇的火燄,死亡和絕望之火吞噬著我......」如此激情,如此憤慨,完全與這位度假女郎的悠閒情緒南轅北轍,夜后的激情,卻如同一路嘮叨的路人,徒然擾人心煩。
這首曲子交到加拿大導演艾騰.伊格言(Atom Egoyan)的新作《雪地迷蹤(The Captive)》中,人生的美與恨,突然就有了交集,不寒而慄的指數,直往上飆。
電影開場是一位小資中年Mika 正盯著牆角的電視螢幕看,女伶正唱著「我心沸騰著地獄怒火」,他搖頭晃腦,樂在其中。隨後,他走向其他樓層,我們才發覺整趟華廈中,到處都有監視器,以不同角度呈現兩位女郎的動靜,一位是被他關在房間中的人質Cass ,另一位則是備嘗失去女兒之苦所煎熬的Cass母親Tina 。Cass 越是輕聲細語,Mika 越開心;Tina 越是焦燥痛苦,Mika 越是享受。
是的,他變態,他拐走了Cass ,不貪色亦不貪錢,只是以直擊Cass 家人受
苦受難為樂。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小時候受了創傷,一心報復,長大後就以虐人為樂,這時候,夜后威逼女兒的歌聲,有如他正要求著受監禁的Cass:
「如果妳不能使Sarastro (夜后的對頭大祭司),
遭受痛苦與死亡,
那妳就不再是我的女兒!
我們的血脈永遠斷絕,
永遠放棄,永遠破裂。」
差別在於Cass 是要讓她的親生父母受苦受折磨,主客雖然易位,但是這首曲子就有著無法言喻的魔力,讓他的魔性更加高張。
Mika 趁著Cass 父親Mathew 去買披薩的空檔,把她從車後座拐走,一拐就是八年,辦案警官Nicole 鍥而不捨,就在接近破案邊緣時,神通廣大的Mika 直接擄走了Nicole ,把她關進廂型車內。他折騰Nicole 的方式,就是由他自己來哼唱這首「地獄怒火」。
人家花腔女高音,唱得有如天籟,但是換他來唱,不但五音不全,高音更是破碎刺耳,聽在Nicole耳裡,有如魔音穿腦,險些崩潰,觀眾也快瘋了。
有太多的電影創作者喜歡從現成的古典名曲上取材,重點不在你挑了什麼曲子,而在﹁音感﹂搭配劇情時,究竟是噪音?還是美音?「意義」上是一張白紙,不痛不癢,全然使不上力?或者「畫龍點睛」,有了神效,得能龍舞九天?
莫札特的這首「怒火」,就這樣考驗著導演的巧思與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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