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會說話,日本導演大森立嗣根據小說家吉田修一的作品改編而成的電影《再見溪谷(さよなら渓谷)》,就用空間透露了許多細節,也製造了許多氛圍。
首先是八月天。
電影從一起孩童命案展開。媒體圍聚偏鄉溪谷村,等待著受害人家屬多透露一點細節,燥熱的季節採訪這一則新聞,誰不汗流浹背?
不過,更燥煩的卻是命案真相。警方查出了孩童的母親是兇手,母親卻咬出了鄰居尾崎俊介(大西信滿飾)暗示教唆,甚至尾崎的妻子加奈子(真木陽子飾)也打電話報警,檢舉丈夫涉嫌。
但是,觀眾並不相信,因為電影的開場就是加奈子對尾崎說:「我們來做吧!」八月天,在那個電風扇也吹不走暑意的小房間內,他們激情作愛,容易「瞎子摸象」的觀眾,眼睛看到的,與邏輯推論的,有這麼大的明顯落差?誰不起疑?誰能接受這樣的情節內容?
畢竟,加奈子看見先生的腳踏車棄置在路邊,還是會打電話給公司,關心丈夫下落;尾崎看著加奈子倦累返家,不也同樣會替她按摩紓壓?這些生活細節,怎麼看都不像怨偶吧?而且,每一回的夫妻雲雨,不都是加奈子主動要求的嗎?
不相信,或者不敢置信,其實就是《再見溪谷》的主力論述。因為世人往往只看到表象,真相從來不是那麼單純,如非當事人,箇中滋味誰知曉?
《再見溪谷》其實是一部罪與罰的電影。罪的主體在尾崎,他在高中時犯了錯,與其他兩位男同學在酒後輪暴了少女水谷夏美,尾崎付出的代價是被學校和球隊開除,水谷則是一輩子都活在強暴的陰影下,丈夫不能原諒,她也數度自戕,最後只能自我放逐,浪跡天涯。罰的主體亦在尾崎,他目睹水谷的身心慘狀,自責甚深,願意放棄一切,用一輩子來償還。
問題在於罪有多深?要有多大強度的罰,才能平復這個罪?問題在於就算尾崎自認有罪,承受了無盡的罰,水谷能從中得到任何的喜悅與滿足嗎?「加奈子」的這個名字,源自當年從性侵現場落跑的那位女同學,人與名可以脫鉤,水谷所受的委屈都要「加奈子」來償還,那又是多悲情的控訴?
尾崎自承有罪,願用一生償還,從療養院的探視開始,水谷先是排斥抗拒與逃跑,但是內心說不出的惆悵與不解,卻還包括那段變色的青春(畢竟,他們曾經耳廝鬢磨),以及今生從此有憾的恨惱,但是尾崎有意悔罪,卻也成了絕望人生(她已經自戕多次)中最後一根繫命與續命之繩。水谷選擇自我放逐,尾崎的不捨不棄,開啟了救贖的第一個可能,但幾回悍拒都未能驅趕成功時,每一回的拒迎拉鋸都有了溫度。尾崎越癡,水谷越僵,但存在兩人之間的依存關係,卻也像極了北野武《淨琉璃》第一段中,被命運紅線糾纏綑綁的緩步浪跡天涯的無緣戀人。
因為要贖罪,尾崎選擇逆來順受,一切水谷說了算,生死由她,榮辱由她,刀山油鍋都願承擔,且萬般不怨人,大西信滿飾演的尾崎,極有說服力地呈現了他已經思想透徹,坦然走上「十字架」的決志。
這時,導演大森立嗣這時選擇了第二個意像:溪谷。
真木陽子飾演的水谷,曾經兩度走上人生高橋,頭一回是還不能確定尾崎是否真心要贖罪,走上路橋,上半身都已俯瞰外露,她如果跳下去,尾崎的罪不能稍減,但是罰卻已倖免,但若尾崎不現身,她真的就此甘心嗎?《再見溪谷》此時提出的吊詭懸念,確實讓人不得不駐足沈思。
第二回,則是兩人歷經風雨汰試後,走到吊橋上,這一次,水谷讓腳上的拖鞋墜入溪底,那代表著她已經願意讓昔日的加奈子,就此飄然遠去;但是昔日的水谷呢?也許才正要開始,也許根本也沒得開始了。
導演最後安排了大森南朋飾演的渡邊記者在溪谷邊找到了尾崎,那兒有林蔭,四周亦有溪水激盪的迴聲,尾崎此時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最近才發現這裡這麼清幽。」是的,歷劫歸來,他似乎找到了陌生多年的心靈安靜,他也矢志要再找到水谷,「因為,我們差一點找到了幸福。」
這時的溪谷水聲,就有南宋詩人楊萬里所寫的萬「桂源鋪」一詩:「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水聲不斷,是往昔罪業持續還在清洗,但要再續情緣,則是罪與罰昇華後的人生選擇了。
八月天的男男女女,最後找到了清幽之地;溪水鳴濺的溪谷中,男男女女確定了自己的生命追尋,《再見溪谷》的空間交響樂,就是如此繁複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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