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驥:橫眉斷牛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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驥是千里馬,良驥難尋,亦難馴。採訪張作驥的難度,不亞於觀賞他的電影。他的電影一如他的名作《醉.生夢死》,敘事如醉,影像如夢,魅力無窮,但要尋找意義的人卻很容易迷航。他的人則如他膺選今年金馬獎開幕片的新作《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明明無話不談,有問必答,但是回答玄奇如謎,很難精準落成文字;明明貼身訪談,卻有霧橫亙,咫尺天涯,終究有如陌生人。

「母親也很後悔把我取名張作驥,」調侃自己,他很自在:「原本想取名張作為,又怕兒子將來沒作為。沒想到名中有馬,又屬牛,注定這輩子做牛做馬。」三歲時他被人推倒在地,眉毛斷成兩截,張媽媽氣到拿著菜刀去追人家,「我兒子破相了!」是啊,橫眉破相又兼牛馬命,讓他這輩子的紅塵浮沉,硬是比別人坎坷多磨。

01 四草隧道◇

話題從四草綠色隧道開始。那是金馬獎開幕片《那個我最親愛的陌生人》的第一個畫面,船聲湯湯水聲漾漾,小童星阿全用畫外音說著爺爺得了失智症,觀眾看到的卻是綠得讓人心動的畫面。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張作驥小時候跟父親去過四草,電影開拍前,想起這段美得讓人心醉的青春,就直接上船拍了下來。

水道或水溝,一直都是烙印張作驥腦中的童年水景,「三歲時搬到永和中正橋旁邊那個地方,就在樂華戲院附近,那時候的大水溝還沒有加蓋,不時就下溝去釣魚捉蝦。」一提到水溝,原本擺著張酷臉的張作驥,臉上線條開始鬆動了,眼神光芒閃動,「有時候上課遲到了,乾脆就跳進水溝游泳去頂溪國小......」你確信他曾是個野孩子,雖然記憶難免誇大,但是浮沉水溝的記憶,或許就是《美麗時光》中范植偉和高盟傑逃避追殺,一跳就跳進水溝,而水溝就成了海的神秘靈光。

後來偷拔人家芭樂,失足跌落糞坑,險些窒息,好不容易回到家,張媽媽用光三瓶明星花露水也洗不掉他的渾身屎味的記憶,你似乎就明白了《醉.生夢死》中何以有成群蛆蟲撲向了呂雪鳳?

02仁愛路的魔障◇

拍過11部長片,張作驥從沒拍過富豪人家,更沒拍過華宅,他的主角都是住在老舊社區的邊緣人,有的生理弱勢,有的經濟弱勢,住家從狹小擁擠的國宅換到黯黑細長的老屋,空氣中總浮蕩著窮困的氣息,《陌生人》更是選擇了雜草叢生的蟾蜍山。

問:為什麼你堅持這種總是緊貼著陰暗與潮溼的市井題材,主角的居所總是擺盪在庶民與賤民之間的窮破美學?

答:前年八月出獄後走上台北街頭,受到不少驚嚇,台北居然有了自行車道,居然路上沒有人抽菸,同事帶我騎YouBike去重新認識台北,我沒辦法每天坐下來跟人家談故事聊劇本,習慣用眼睛看,用心去感受,騎單車可以隨時停下來,看我喜歡看的。有一次從公館騎到蟾蜍山,一眼就看上了有如廢墟的建物,雖然也看到草叢有蛇,而且會淹水又臭,屋頂都垮了,卻頓生了「就是這間了!」的歡呼,只不過現場實在太髒太破舊,為了讓演員放心演戲,還是得花上百萬元整修,才抓住了「家」的感覺。

我很喜歡「舊」這件事情,忒愛西門町狹小卻很有味道的小巷子,在巷子裡彎來彎去,有趣極了。我對都市過於現代的東西沒有感覺,我這輩子都沒拍過仁愛路的高樓大廈,因為我無感。

我這輩子拍不出來鍾孟宏《陽光普照》的那個光影,那種非常現代感的都市的「絢麗感」,偏偏我對那種東西很陌生,我的都市印象就是有檳榔攤的閃亮霓虹燈,最好還有個小姐跑出來張羅叫賣。

03失智人生◇

問:出事後,坐牢前你最擔心誰來照顧失智母親的牽掛,你的焦慮與噩夢都成了《醉.生夢死》最駭人的內容,新作《陌生人》選擇了失智人生做重點,靈感來自伺候母親的最後時光,母親如何影響你?又如何改變你?

答:審判前,律師說我關定了,準備坐牢吧。當晚,我就夢到自己去坐牢了,出獄後母親卻已全身是蛆,那是噩夢,也是心中的痛。

我母親是一個知書達禮、非常嚴謹的人,每張桌子、每塊地板每天至少要擦一次,刷得乾乾淨淨,但是失智之後,過去的堅持剎那間全都不重要了,失智的人生就是「不堪」啦,失憶之前的人生究竟還算不算?前面再怎麼堅持,到頭來不就全是個屁嗎!

雖然不堪,但不悲觀。得了失智症,你忘記了這些人為規矩,不再被這些細節綑綁了,更妙的是,你是不是變得更快樂了?肚子餓了,就喊餓,沒有什麼尊嚴不尊嚴的。

失智後的母親把回憶與現實夾混在一起,今天1949年,明天就1953年,有一天她把所有東西放進大塑膠袋拉到客廳,嚷著說:「上船啦!船來啦!」整個人回到當年要從海南島逃往台灣的時空。我拉住往外走的她,母親竟然說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這時她又把兒子當成了哥哥。

母親極愛乾淨,衣褲都自己縫製,講究光鮮亮麗,失智後,有一回竟然在床上把尿布扯掉了,全身都沾了糞便,氣急敗壞地向我求救,看到她變成這樣子,就像你目擊了華宅變成了廢墟。《陌生人》也有這一幕,來自我的生活創痛,來自對母親的不捨!

04理解楊導、體會侯導◇

張作驥以前愛拍照,帶兒子去花蓮玩,更不忘到處拍照,多年後,他拿著相片對兒子說:「你看,我們去過這裡。」兒子淡淡應了聲說:「喔,好。」「我突然有種失落感,原來我們的記憶就只剩這張照片,其他都不記得了。」後來再出遊,父子都不再拍照了,「妙的是,我們在哪裡玩?玩什麼?反而都記得清清楚楚。」

問:《陌生人》的劇本中出現了有多場相機戲,小孩子拿相機拍照,裡頭卻不要裝底片,你不怕被人指稱情節太像楊德昌的《一一》嗎?

答:沒關係,因為我們永遠做不了楊德昌,就算是向他致敬吧。《一一》的小男生拿相機專拍人的後腦勺,「因為大家都看不到自己的後腦勺!」小男生說的是楊德昌的細膩心思,《陌生人》的爺爺和孫子拿的則是沒裝底片的相機,為什麼按下快門?按下快門後又記得什麼?少了照片的羈絆,大家也許更有想法。

我做過侯孝賢的副導演,從《忠仔》開始,就一直被人問說我的電影風格是否師承侯導?坦白說,我就算學著做,也做不了侯導或楊導,人家大師啊!我念大三時看完《恐怖份子》,隨手就畫出了電影的分鏡表,嚇了老師一大跳,因為楊導是電機科的。分鏡非常理性,非常冷,念理工科的人做起文學,要嘛冷酷,要嘛就散文到比文學家還散文。我念的是電子科,一看就明白楊導的心思,後來再看他的《青梅竹馬》,我也能預測得到楊導下一個鏡頭會怎樣。

但碰到侯導就沒轍,感動歸感動,卻記不得幾個鏡頭,所以我堅持跟隨侯導做副導,要去看到他電影後面的東西,探索他的邏輯。侯導其實像棵大樹,生機盎然,才會那麼吸引人,所以我去跟、去學、去看他怎麼做,好歹有個體會。

05用戲捧角 以角活戲◇

問:你很懂得用戲捧人,一場渾身是蛆的戲,讓呂雪鳳在《醉.生夢死》中連拿了好幾座女配角獎,《陌生人》中你同樣給了她一場因為老公去探視舊情人,因而在菜市場發狂飆罵的戲,這場戲的奧妙在於你多方探討了一般人究竟會跟失智的人計較些什麼?明明失智的你都不認得照料你的妻子,為什麼還記得昔日愛人?僅存的記憶中還有她,不就代表她重要過妳?從這個記憶同心圓所散發出來的震波,挑戰了生命的重量,以及只要有選擇性的記憶必然引爆的人性衝突。

答:其實呂雪鳳有一句詞來不及講,別人問她:「妳罵老公罵了大半天,妳當初為什麼要嫁給他?」劇本希望她回說:「當初,我甘心情願嫁。」一切就像那句台語俗諺:「歡喜做、甘願受。」唱歌仔戲的她加入軍中康樂隊,選擇嫁給隊上長官,不就是因為其他團員嫁的是兵,妳卻可以做到上校夫人,比其他人風光啊,當時做了這種選擇,日後還有啥必要去埋怨...她沒有發瘋,只是情緒需要發洩,需要坦白,但這場戲直接在菜市場演出,還沒有講到那句台詞,就有不知情的路人跟她挑釁,開始槓起來了,沒法再拍了。

但我很慶幸有像她這種演員,可以忠實呈現母親一輩子的怨言:她省吃儉用了一輩子,老公給的到底夠不夠?還是她要更多一些?母親失智後,對父親的記憶全部空白,她不知道她結婚了,常問我:「我為什麼跟這個人在一起?」所以我想問的是:「愛情對女人到底是什麼?」

這部電影之後我也要向呂雪鳳揮別了,以後我還是會用她,只是她的角色不再是為家犧牲的人妻,不再為家活著,敢離婚、敢過自己的生活。失智後就再沒包袱、也不再被生活枷鎖綑綁了,想吃東西就喊兒子,一天吃個20餐也可以,她其實是很快樂的,我們眼裡的不堪,對母親是沒有意義的。

06生澀的鸚鵡◇

問:電影中很多角色的互動關係,根本就是「陌生人」:從獄中出來的李夢看到兒子阿全像陌生人;從沒見過爸爸的阿全,父子乍然相逢,也是陌生人;你還湊成了影評人李幼鸚鵡鵪鶉(即李幼新)跟名製片李烈飾演一對夫妻,從裝扮、談吐到完全不搭調的表演方式,更是陌路人生的錯誤組合,你不怕觀眾出戲嗎?

答:本來片長187分鐘,我必須思考這個故事需要這麼長的時間嗎?有人嫌李幼新表演太硬,話又講太多了,建議剪掉他的部分,但我說不行,我進電影圈就是因為讀了他的書,他是那麼一個自由自在活在自己世界的人,我一定要講出他的故事,要他演出一個追求自由,放棄婚姻與妻子的男人,結果他自己加進《四百擊》的對白,還要講小津安二郎的事情,我知道他停不下來的,我也不好意思叫他停,但也不得不告訴他,再這樣下去會讓電影變成buffet了。

我在西門町遇見李烈,就請她客串演一場戲,只是在街頭要老公回家,她以為老公是張曉雄,沒想到會是李幼新。找到他們演夫妻有象徵意義,一位是商業上很成功的製片,另一位是純搞藝術的電影評論的人,能夠集合他們兩位一起幫我演一場戲,我覺得很棒啊!

07單打獨鬥苦行僧◇

張作驥陽春的辦公室樓上就是兩間袖珍剪接室與錄音室,都是他自行研發拼組出來的裝備,「花不起大錢,只能自己摸索,自己來。」張作驥的團隊在小房間裡研發出來的特效卻也贏得了今年金馬獎的特效提名。

問:有人形容你是台灣獨立製片的獨行俠,也是苦行僧,為什麼你這麼堅持所有後製自己來?

答:因為那些被我NG的片段往往後面有著很重要的細節,當初為什麼NG?因為當時你必須服務故事主線,並不代表就真的不好,剪接師為求效率,都急著問:「導演,哪個OK?」沒辦法跟我一起從八個鏡頭慢慢看,好壞既然只有我懂,所以乾脆就自己剪。

聲音也是我自己弄的,跟外面做就會有很多規定,例如為什麼對白軌一定要放在中間?是不是只求賣國際版權的時候方便配音換軌?但現在多少國片還有海外市場需求?一切自己做,就自由了,聲音愛怎麼放就怎麼放,有種自在感,可以讓故事變得更豐富更有趣。

08黑道與槍◇

下一步,也是下一部,張作驥想拍當鋪,一間可以典當「回憶」的當鋪,開頭就是兄弟把紙袋丟上當鋪櫃檯桌上,掌櫃打開一看,裡面一把槍,「我要叫這部片《無法無天》。」

坐牢期間他見過太多沒有明天的受刑人,「距離太近,不能也不必要現在拍,我還需要時空沉澱。」可是他在拍完《黑暗之光》後,就曾經表示不想拍兄弟片了啊?

答案之一藏在他的工作室裡。那裡陳列著無數的獎座和獎牌,還有過去九部作品的海報,唯一的他人作品就是柯波拉的《教父》,他心中真正的經典,電影講的不只是黑道血淚,更有時代氛圍。

答案之二是長久以來,電影界認定槍是可以賣錢的商業元素,「我對『商業』的解讀就是應該帶有某種程度的暴力。」張作驥初進電影圈時更在西門町領教過直來直往的黑道文化,「我不是那一掛的,我混不來。」他搬離了西門町,就在與新北市僅一水之隔的老公寓中落腳下來。

從地理座標到心靈座標,他一直是台灣影壇的邊緣人,然而揮之不去的黑道魅影,不時就閃動在他的作品中,《美麗時光》為了利益追殺,《蝴蝶》成了跨國屠殺,《陌生人》的談判變臉與廟口行刑,相較之下暴力指數節制了許多,不變的是槍響時,依舊有著震耳欲聾的爆裂震撼,「那就是兄弟。」張作驥如是說。

09左手香◇

「年輕時,覺得我的生活就是電影,電影也是生活。過去15年,我以公司為家,每天一大堆人來來往往,任何人只要按了門鈴,我一定聞聲開門。我沒有自己的時間,也沒了自己的生活。」不拘小節的個性讓他栽了大跟頭,「現在我公私分明,收工就回家,不准加班,天下沒有做不完的事情。回到永和家裡面會看書、寫字、彈吉他、練鋼琴,繼續抹我家的魚池壁。」

困頓時候,能陪伴他、也安慰他的是花草,順手拿出一瓶綠意盎然的盆裁,「它叫左手香,但是右手摸依舊也香。」用手輕輕一摸,果然香氣上手,談起花草經更頭頭是道:「左手香該用台語來念,左手與到手念起來同音,口耳相傳成了左手香,是誤會,卻也美麗。」

他說這輩子他只想做個說書人,最愛把故事與夢想在釣魚時說給魚兒聽。那麼卑微的心願,一如左手香那麼淡,卻又散發著那麼難以遺忘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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