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號：戀戀黑膠情

卅年風水輪流轉，這句話特別適用黑膠唱片。不管它叫LP、EP或Music Album，不管它是78轉，45轉或331/3轉。

1980年代，黑膠唱片先後被錄音卡帶和CD打得灰頭土臉，黯然退出市場的時候，大概從來沒有想過它們還在21世紀捲土重來，即使在數位時代，還能以類比訊號力抗當紅的MP3，頂著「貴族」與「骨董」的雙重標籤，以經典名牌身段繼續佔有一席之地。

黑膠神話的故事可以從美國導演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2013年作品《噬血戀人》（Only Lovers Left Alive）說起。

《噬血戀人》是一部吸血鬼電影，主角是名叫亞當（Tom Hiddleston飾演）與夏娃（Tilda Swinton飾演）兩位吸血鬼，亞當與夏娃是基督教聖經認證的人類祖先，電影以亞當與夏娃稱呼他們，其實就在認證他倆是吸血鬼的老祖宗。

只是，這兩位吸血鬼很風騷，亦很有品味。賈木許選擇以黑膠唱片的意象開場，先是黑膠唱片開始優雅旋轉，既而是亞當與夏娃在服食了血漿飲料後，血糖上升，頓覺暈眩飽足，唱片在轉，他們亦在天旋地轉，成就了相呼應的雙螺旋效應。

有人嗑藥成癮，他們則是嗜血成癮。黑膠唱片流瀉出來的聲響，註記著他們的音樂品味；黑膠唱片的旋轉意象則是帶領影迷進入「癮境迷離」的世界。

其次，亞當迷戀音樂，願意花大錢蒐購經典吉他，卻不愛數位，獨鐘類比。就算CD從一九八○年代強迫黑膠從市場退位，但黑膠不曾消失，二十一世紀開始上演復仇記，成功接收了古典「品牌」形象。CD或者MP3因為容易上手，從了世俗消費文化，黑膠則因為罕見稀少，接收了「高貴」、「有品味」的消費標籤。用「黑膠」來標示吸血鬼的「貴族」身段，更是《噬血戀人》的文化烙印了。

英國導演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執導的《美好的一年》（A Good Year），也聞嗅到黑膠唱片的文化氣息，對黑膠唱片的處理亦有著相同思維。

《美好的一年》取材自《山居歲月》（A Year in Provence）作家彼得．梅爾（Peter Mayle）的小說《戀戀酒鄉》（A Good Year），標榜的是「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像法國普羅旺斯，人們可以不須忙碌，盡情享受生活」的現代桃花源。

男主角羅素．克洛（Russell Crowe）初登場時耳掛藍芽，手持三Ｇ手機，是倫敦商場上的金融殺手，他趕回普羅旺斯繼承了叔叔的酒莊，一心只想快速脫產換現金，不料普羅旺斯的文明腳步緩慢，只有黑膠唱片，沒有MP3；沒有電腦，只剩塵封的打字機；要寫字，只剩鋼筆，但還得找到墨水；對了，還有一輛引擎聲低沉古老，造型卻典雅威風的哈雷機車......

《美好的一年》靠著這些已經退出生產線的老玩意、老東西，帶領觀眾重新體會那個看似「樸拙」，卻另有雅趣的「慢活」節奏。讓他只能用黑膠唱片的3 1/3轉方式，緩緩轉動，悠悠前行。

台灣導演周格泰則是耽戀黑膠的老歌迷，他在書寫17歲青春記憶的電影《五月一號》中，把自己完全浸泡在黑膠的古典情懷中。

《五月一號》由新舊兩代影星擔綱，任賢齊飾演貪戀黑膠唱片的中年大叔林克銘，在老友孫鵬的音響店裡，聽黑膠、品紅酒，導演還給了好幾回唱針滑向唱盤的特寫畫面。突然之間就遇見了卅年前舊情人王蕾的女兒，直接問他：「你做我爸爸，好嗎？」

《五月一號》的核心主題在於17歲，因為17歲是人生最清純的青春時光，初解人事，也敢於嘗試，導演周格泰念茲在茲，甚至想問觀眾的是：「17歲的你，好嗎？」他想勾串17歲記憶的聯絡物件，是那張名叫「五月一號」的黑膠唱片。

「五月一號」直譯自1970年代流行樂團Bee Gees唱紅的名曲〈First of May〉，17歲的林克銘由石知田飾演，他和程予希飾演的王蕾參加英語演講比賽，結果王蕾第一，林克銘第二，英語老師卻各自送了他們一張《First of May》黑膠專輯，屈居第二的林克銘把歌詞譯成了中文，直接送給王蕾表達「We used to love while others used to play 」的浪漫情思，祈願「But you and I, our love will never die 」。

男孩的癡情，女孩不是不懂，閃失的，其實是男孩的傲慢與偏見。林克銘誤以為王蕾「退」了黑膠唱路給他，卅年後才又打開這張黑膠，才看到裡頭悄悄夾了王蕾回應的中文歌詞，此情此景，恰如歌詞「And I recall the moment of them all ；The day I kissed your cheek and you were gone 」中的意境重現。

那張「五月一號」的唱片是林克銘的初戀記憶，丟進舊箱子中，說明了兩人無緣，往事不願回首。人到中年，驀然回首，才發現黑膠另有深情......周格泰書寫的黑膠變奏曲，其實只在傳唱舊情難捨的戀戀心緒......

《五月一號》的高潮畫面是那群高中男孩潛進了教官辦公室，打開鐵櫃，拿走了裡頭的所有黑膠唱片，跑到教室頂樓，對著遠方山林，就把那一張張唱片像飛盤一樣飛射出去。青春可以如此揮霍，多數人的青春衝動，不也像那批射向遠方的黑膠一樣，回不來了嗎？

眷戀黑膠的林克銘面對舊情人的17歲女兒（同樣是程予希飾演），容貌無改，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往事歷歷再現，昨日與今日連結一氣，做不成夫妻，卻有可能成父女，《五月一號》的人生情緣就在黑膠傳奇中畫下了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