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快樂頌」展開的電影,卻一點都無法讓人快樂,婁燁執導的《浮城謎事》選擇這麼反諷的破題手法,有三分狂歡,卻有四分不安,還有三分焦慮,五味雜陳,果然一開場就能緊緊捉住人心。
《浮城謎事》的開場是兩輛車在狂飆,車上駕駛與身旁乘客都處於亢奮狀態,或許是酒精,或許是愛情,或許是鬥氣,迴盪在狹窄前座中的其實是盈耳的「快樂頌」中文版:「青天高高白雲飄飄,太陽當空在微笑,枝頭小鳥吱吱在叫,魚兒水面跳躍,花兒盛開草兒彎腰,好像歡迎客人到,我們心中充滿歡喜,人人快樂又逍遙。」歌詞與人生現況最大不同的地方在於那天是雨天,沒有高高青天,亦沒有飄飄白雲,更看不見太陽,可是狂歡的人們那顧得了這一些呢?
車輪疾奔,歌聲高飆,肢體翻滾......所有的視覺和聽覺元素交集在一起,其實一點讓人狂喜不起來,只覺得隱約似有不祥之事即將發生,果然,一個眨眼,大馬路上竟然出現一個人影,交錯車輛都忙著剎車打轉,然而還是碰的一聲,路人被撞飛了,車窗破了,車體毀了...「快樂頌」的歌聲不知何時已然冰凍,無聲了。
婁燁的《浮城謎事》開場戲,明確標示了電影的主體論述:「不要相信你眼睛看到的/耳朵聽見的。」
「快樂頌」帶出的車禍人命,其實是一連串「因果」之後的「果」,婁燁先從「果」往前捲轉,逐步尋找肇果的「因」,但是「果」依舊是「因」,往下推尋去,從那個死亡點,依舊可以找到更多的「果」,婁燁就用這麼簡單的邏輯,推展出極其複雜的中國當代社會的浮世繪風情。
《浮城謎事》接著登場的人物是郝蕾飾演的陸潔與齊溪飾演的桑琪,她們的子女就讀同一家幼兒園,順理成章就彼此招呼,玩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桑琪向陸潔求援,她的先生有外遇了,怎麼辦?原本有心助人的陸潔目擊出軌實況時,人卻呆住了,桑琪所指的先生,其實正是她的丈夫喬永照(秦昊飾演),在她還沒有搞清楚狀況的時候,她至少親眼目擊了丈夫帶女友蚊子(常方源飾)上賓館的場景,眼前的出軌偷情是「現在進行式」,可是身旁的這個悲傷女人,是「過去式」?還是另一個「現在進行式」?
《浮城謎事》的劇情核心在於「小三奪位戰」,身形瘦弱,看似孤單無助的桑琪其實一直是「知情者」,知道自己是小三,也擔下了所有小三應當承擔的委屈,但她更知道丈夫不但有小四,還有小五......只不過,她的主要目標卻在於摧毀先生的元配陸潔,讓自己得以完全擁有心愛的男人。
桑琪的奪愛戰略其實就是共產黨「統戰」的終極實踐: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小四蚊子是喬永照剛黏上的肥肉,自然要先除掉,誘出元配,自然就會有人「理直氣壯」地替她清除障礙,而元配在發現丈夫的偷情習慣後,就像密不透風的蛋殼有了縫隙,逐步就會碎裂剝落。《浮城謎事》最迷人的敘事結策略就在於套用了「俄羅斯娃娃(matryoshka doll)」的結構,以為揭開了表象外衣,這才發現裡頭還有多層,一層一層剝下去,真相越來越明,但是一層一層剝下去,人心也越來越寒:憤怒的、被欺的、懊惱的、羞愧的、得逞的、受傷的、流放的、猖狂的...所有糾結在愛情世界中的情緒,都在逐步浮現的過程中,被放大檢視,同情少了,驚懼多了,《浮城謎事》的殘忍與無情會讓很多不忍卒睹,但是它的赤裸與直率,卻也是藝術家對人性的最深層解剖。
「快樂頌」在《浮城謎事》中一共出現兩次,第一次是車禍前奏曲,第二次則是風暴安魂曲。外遇真相破漏後,愛情主權與經濟主權起了徹底變化,喬永照失去了他的優勢,只能回歸小三的懷抱,再無俗務羈絆,終於有機會到幼兒院聽著兒子演唱「快樂頌」,那天可真是朗朗青天,完全吻合「青天高高白雲飄飄,太陽當空在微笑」的歌詞情境,可是歌聲歸歌聲,心情歸心情,笑不出來的喬永照,聽著兒子高歌「快樂頌」,竟然有了「我欲何言」的淒愴與無奈。
一首「快樂頌」,開場是人命悲劇,中場是事業、家庭皆幻滅的悲歎,婁燁的反諷技法,不複雜,勁力韻味卻十足,確實值得拍拍手。
婁燁的刀法其實該用「狠絕」名之,妙就妙在他絕不浪費電影中的每一個現身的元素,偶而重複,偶而平行,卻各有目的,亦各有效果。「快樂頌」的二次論述,正是《浮城謎事》的具體象徵,一如大雨,一如車禍,一如外遇,一如拾荒,從肇事車主,辦案警官,網交傷心人到拾荒老人,每個人從現身到收戲,都得著首尾呼應的機會,也都因此完成更精準的文明病拼圖。
婁燁過去的作品總是讓激情帶路,美術豔妖,畫面浮晃,主角心緒和事理反應卻未必能說得清楚,戲劇魅力上難免有隔,《浮城謎事》卻完全修正了這些創作迷思,每位主角都著了血肉鮮明的塑像,從耽戀到揮霍,浮世欲念都有了更清楚的立體刻度了(雖然最後的蚊子陰魂戲,有些蛇足),堪稱是婁燁最能兼顧市場與創意的精彩力作了。
母球kiss 色球, 目標球進袋
獨木難支大廈,更無法挽回狂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