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妮娜：蜀道難

火車，是俄國文豪托斯泰鉅著「安娜·卡列尼娜（Анна Каренина）」最重要的工具（也是道具），每個版本的《安娜·卡列尼娜》電影除了比較安娜與情郎沃倫斯基（Vronsky）的俊美之外，都免不了要在火車上做文章，從火車的詮釋手法，就可以看見創作者的巧思與心力。

從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主演的初版《安娜·卡列尼娜》本，歷經費雯．麗（Vivian Leigh）的《春殘夢斷》和蘇菲．瑪索（Sophie Marceau）的《浮生一世情》，都不忘在火車上做文章（其中以《春殘夢斷》的火車頭打造得有如靈車一般，意像最是驚悚），不過，火車的重頭戲在於連接愛情和兇兆宿命，停靠莫斯科車站後，Vronsky急欲上車迎接母親，蒸汽火車適時放出後一股水蒸氣，就在一陣煙霧繚繞中，一位絕代佳人的容顏悄然出現。托爾斯泰曾經形容：安娜是個在內心深處如詩如夢的女人。對她而言，婚姻就是瑞士山頭的蔚藍煙霧。這股白茫茫的蒸氣就因此更寬廣的象徵意涵了。

Vronsky先是觸電，既而驚豔，原著文字中如此描寫著Vronsky的身心震動：「非再看她一眼不可，不是因為她非常美麗，也不是因為她全部姿態上所顯露出來的端麗和溫雅，而是因為在她走過身邊時，那迷人的臉上的表情帶著幾分特別的柔情蜜意。有一股被壓抑的生氣，流露在她臉上......彷彿有一種過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的身心，違反她的意志，時而在她眼睛的閃光裡，時而在她的微笑上顯現出來。」唯其如此，當Vronsky得悉芳名之後，就起了追求之心，這場火車站定情記，何等重要，根本就是故事的起點。

火車扮演的串場戲還包括一見驚豔後，隨即有鐵路工人死於輪下，讓安娜為之皺眉的惡兆；在舞會上動了情的安娜從莫斯科急逃回聖彼得堡，心思波濤起伏，卻在中途休息時撞見為愛萬里尾隨的Vronsky，芳心再難矜持，決心拋家棄子，追尋激情；最後則是夢醒心碎，選擇從月台上一躍而下，魂碎鐵道。亦即《安娜·卡列尼娜》的起承轉合，全靠火車來驅動。

這麼重要的工具，《安娜·卡列尼娜》的導演Joe Wright卻刻意先選擇了火車模型來開場（安娜告別兒子，表示要上莫斯科去看舅舅，兒子就在玩玩具火車），既而成了安娜隻身遠行的代步工具，這種「模型美學」其實是呼應Joe Wright重新詮釋托爾斯泰小說的重要美學考量（Joe Wright選擇了類似「法貝熱彩蛋（Fabergé egg）」的精工雕琢美學，來呈現人生如戲的走馬燈光彩），選擇模型火車確實「新鮮」，卻也失了質感與重量，玩得稍嫌過火，反而讓觀眾一直保持「看戲」距離（因為不寫實），而無法投射主角心境，欣然「入戲」。

但是模型終究是模型，容不進演員，安娜的一見鍾情戲還是得找車體實景才相稱，所以還是要有車廂，時假時真的道具跳躍，但是Joe Wright卻跳開了蒸氣魔障，讓飾演安娜的Keira Knightley與飾演Vronsky的Aaron Taylor-Johnson只是擦肩而過，亦即是跳開了視覺驚豔的震動，直接就從肩頭相觸開始，旋即凝視，既而在簡短對話後，讓Vronsky的執手輕吻，傳達孺慕情思。新版《安娜·卡列尼娜》就在這種不想拖泥帶水的節奏鞭策下，讓所有的過場戲都快得有如行雲流水，但也難免一切點到為止，少了回味餘韻，安娜的定情戲就在不盡真實的視覺（指模型火車）導引，卻又無暇停留的運轉中，輕輕滑過，少了動人力量。

關鍵在於Joe Wright急於超越前人，於是他選了比較激進的形式美學：原著是一本書，電影就是舞台。所以，轉場就如換景，演員不時換穿衣裳，又以新角色來入戲，Joe Wright的運鏡堪稱揮灑自如，聲音的「虛實」運用亦直追《贖罪（Atonement）》中靠著打字機來營造小說幻想與真實人生的矛盾，但是目不遐給的場景轉換，演員的穿梭來去，除了炫耀奇觀式的轉場能量之外，更多的結果卻是製造不要入戲的疏離效應，並未能帶來更強烈的戲劇感動，一如我們在把玩雕功華麗的「法貝熱彩蛋」，固然忍不住讚不住鬼才奇技之巧奪天工，卻也終究保持一定距離，無法融入。

此外，舞會追求戲亦是所有版本的《安娜·卡列尼娜》難以迴避的焦點，那場戲註定要讓Levin (由Domhnall Gleeson飾演)與Kitty（由Alicia Vikander飾演)的愛情幻滅，卻也是Vronsky與安娜在近距離呼吸下終告定情的關鍵，過去版本無不強調排場，介紹繁複的社交舞蹈，以顯現帝俄時代的貴族奢華，新版的《安娜·卡列尼娜》這回把焦點放在花花手勢上（那又是一種人體工學上的「法貝熱彩蛋」變形：花式極多，做工繁複，但是意義不大），至於一舞定情的呈現方式，先是眾人齊舞，卻又停頓等候，繼而眾人退去，只剩男女雙人舞（眾人成了裝飾道具，藉以突顯熱戀中人，眼中只有彼此，再無他人），視覺上非常奪目聚焦，問題在於同樣的手法，著名歌舞電影《西城故事（Westside Story）》中Tony與Maria（即羅密歐與茱麗葉）舞會定情的場景就已開啟先河，Joe Wright算是先拼貼，既而改良，可以唬唬看片不多的年輕人，資深影迷則難免啞然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