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麥導演Henning Carlsen根據小說家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小說改編的《我的鬱妓回憶錄(Memoria de mis putas tristes)》,是一部老男人的懺情錄,對於性與愛的辯証,標識著濃烈的雄性思維與感歎。
《我的鬱妓回憶錄》的主角是Emilio Echevarría飾演的資深記者 El Sabio(電影意譯成「智者」),年紀雖大,筆鋒猶健,文采更見風流,他在報上寫的專欄不但叫好又叫座,而且可以掛上報紙頭版,他在九十歲生日前夕,決定送自己一個生日禮物:找到昔日相熟,卻已睽違廿年未來逢的妓院老相好Rosa(由吉拉汀.卓別林/Geraldine Chaplin飾演),請她代尋一位年輕處女。他要在年輕的胴體上找到最暢快的肉體歡愉。
馬奎斯的小說以「魔幻寫實」著稱,明明踩在當下的土地上,思緒卻是任意組合排列:時序上是時而童稚,時而中年,時而蒼老的歲月剪影;空間上卻是同一幢老屋,曾經繁華極盛,人聲鼎沸,卻亦有著人去樓空,舊日不再的空乏;人物則是將昔日肉體豐滿,讓人沈醉求歡的名妓,換成如今臉若雞皮,只能以輪椅代步的老鴇,另外再讓觀眾從兔唇的印記,去尋找辨識曾讓「智者」論及婚嫁,最後卻逃婚的貴婦......無可諱言,導演Henning Carlsen確實充份發揮了電影的剪接魔法,將意識流與魔幻寫實的小說技法熔鑄成一部揮灑自如的時光織錦,導演的炫技,輕易就能蠱惑期待煙花的觀眾。
智者還是少男時期,就有著戀母情結,穿著浴衣,隔窗偷聆母親的輕歌劇詠唱,成為他對異性與美麗最深情的凝視,但也因為出身豪門,所以早早就有了金錢實力,闖進妓院買歡,陷進乳房與體味的溫暖中,開啟性事竅門;後來更彷效聖堂婚約儀式,向妓院總管盟誓,要一輩子「忠誠」於滿院鶯燕(他要睡遍全部的五百多位妓女);甚至在龍鐘老年時,他還不忘消遣Rosa說,都是妳們,害得我根本沒空結婚......《我的鬱妓回憶錄》的這些尋歡情節,基本上都屬於有錢男人的唯物消費觀:男人相信有錢就買得到性,女性只是商品,一個願賣,一個願買,銀貨兩訖,各取所需,兩不相欠。甚至「智者」還可以大刺刺地在章欄上分享著自己的黃昏心情:「性是對那些還沒有找到愛的人的慰藉/Sex is the consolation for those that have not yet found love.」當然,Rosa對於智者的諷勸還有一句:「你這一生可別還沒嘗過因愛而性,就死了!」
正因為如此物化女性,九十歲的智者獻給自己的生日禮物還是買一個女人,而且還指定要是年輕處女(Rosa勸他,處女未必合宜的成人級對話,是老江湖的行話,卻也準確呼應著買春行業,一切以討金主歡心為準的基本思維),接下來的情節其實近似於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了:有錢的老頭,在冬夜裡找了不省人事,徹夜昏睡的姑娘陪睡,最後卻在青春的胴體上找到了生命的救贖。問題在於這份愛的啟發與感動,還是來自於金錢交易,而非機緣巧合下的真情流露。
從道德觀點來省察,《我的鬱妓回憶錄》可以被批得體無完膚,這也是小說成書之後,遭不少國家禁刊,電影拍成之後,亦引發抗爭的原因;但是從人性私欲的觀點來看,智者老驥伏櫪,依舊耽戀青春,那是亙古不變的人性,卻也唯也在力不從心的黃昏時光,才讓人得能從但求發洩滿足的感官皮相上,取得了退縮的距離,才看得珠圓玉潤的豐美,先懂得欣賞青春與美麗,才能把自己的懺情化身為頌讚,寫成一篇適合全民朗讀的情詩,《我的鬱妓回憶錄》此時進入到人生與藝術的對話境界:創作時或許都基於私情的悸動,最後卻能轉化成為文盲大眾亦能聆聽/揣想的有聲詩作,「智者」從佔有者變成歌頌者時,他的文字才情讓私欲變成了讚美詩,讓那些在成衣工廠埋首縫衣,靠著維薄薪資養家度日,甚至還得瞞著同伴女工,化身深夜神女的女工們,有了一些得以暫時忘情繁瑣人生的情愛想像。
電影中的智者替他的女神取名為「Delgadina」,意思即是不堪盈手握的「小不點」,情境跡近於《夢幻騎士 (Man Of La Mancha)》中的唐吉訶德把驛店裡的下女Aldonza稱之為Dulcinea一般,俗世裡不堪聞問,不忍直視的卑賤人生,可以因為信念,可以因為藝術的提點而得臻情境昇華,智者的文字成為少女和其他女工一個逃避的天堂,雖然那亦是智者所代表的雄性/男人心態的一廂情願。
中美洲的文學有著不一樣的文化視野,《我的鬱妓回憶錄》的空間視覺有著奢華與叢林的對比趣味,音樂處理更是深得貴族的優雅情趣,只要不深究男人玩弄金錢與肉體的主題意識,光是看老人情欲的著墨,以及時光流轉的生命倥傯,還是一場豐盛的電影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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