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的故事,容易催人熱淚,但是太過真實的悲慘,卻也難免教人不忍卒睹;如果換個角度來解讀,在悲傷中找到新生的樂趣,共鳴效果或許就大不相同了。
Olivier Nakache,和Eric Toledano聯手編劇執導的《逆轉人生(Intouchables)》描寫法國富豪Philippe(由法朗沙瓦.克魯塞/François Cluzet飾演)與他出生寒微的黑人看護Driss(由歐馬.賽/Omar Sy飾演)之間,如魚得水的互動關係。)Philippe是因乘坐滑翔翼出了意外,導致頭部以下全身不遂,他付得起昂貴的醫藥衛用,讓癱瘓失去感覺的肉身能夠繼續保持血脈暢通,肌肉不死,但是卻遇不到一位真正合契的看護,Driss的出現完全符合了古話所說的:「烏龜看綠豆─對上了眼!」出身背景與教養截然不同的他們卻能相處得水乳交溶,為彼此都寫下了人生新頁。
同樣是男主角半身不遂(不,全身不遂)的電影,根據法國時尚雜誌Elle總編輯真人實事經歷改編的《潛水鐘與蝴蝶 (Le scaphandre et le papillon/Diving Bell And Butterfly)》,確實讓人看到了一個不被命運擊敗的靈魂,以及傲人的奮戰意志,但是他與時間搏鬥的絕望悲情卻也貫穿全片,看了教人好生心疼,心頭如被重石擊中,很難釋懷。《逆轉人生》避開了Philippe的痛苦煎熬,選擇了苦中作樂的模式,笑中不帶淚,確實逆轉了一般人的成見。
《逆轉人生》的第一層喜趣功力在於:觸碰禁忌。肉身癱瘓的人,最怕人家開肉體玩笑,但是編導不但不迴避肉體障礙,而且敢於挑戰「不專業」,例如Driss第一天上工,才把Philippe抱上輪椅,就很得意地轉身炫耀,不料,Philippe卻已整個人傾倒而下;例如Driss不確定Philippe的麻痺程度為何,竟然拿熱茶淋腿試驗;例如Driss貪看美女秘書臀部,硬是把餵食湯匙往Philippe眼睛塞去......所有的這些不專業,都是看護工作的禁忌,換成了挑剔的主人,早就暴跳如雷,把Driss開除了,但是Philippe卻能夠容忍這些不專業,讓可能走火的人際關係,變成了看護趣談。
開殘障人士的肉身玩笑,其實有些敏感,玩得過火,施與受的雙方都都嫌刻意,《逆轉人生》的關鍵並不在Philippe是否寬宏大量,不像其他幽閉的富豪那般刻薄寡恩,以虐人虐己為樂,而是Driss的直率人格,提供了Philippe全新的人生視野。
《逆轉人生》的不俗,就在於此時發揮了第二層的喜趣功力:率真與虛假。Driss身材夠壯,是他適任看護的第一個條件,但是他敢於大剌剌表達自己的人生看法,才是他得以接任看護的個人特質。呱噪通常與粗俗連結一氣,有修養有氣質的人,不屑呱噪,徜若呱噪卻能直擊要害,直接點出文明的虛假,反而就有了強烈的翻轉能量了。
Driss面對富豪人生「必要」的「文化包裝」時,不論是繪畫(一幅拿著油墨灑尿的抽象畫可以賣出126萬萬歐元?)、歌劇(聽歌時不論對演員服裝和唱詞發表訕笑意見)、寫信(明明對通信筆友愛在心裡,嘴上卻掛滿柏拉圖式意境的口號,窮在詩詞文句中虛耗,何不直接撥個電話?)或者與其衣冠楚楚、正經八百地在生日派對上聆賞古典音樂,何不直接來個可以讓人全身跳躍,縱情狂舞的熱門音樂?更有趣的情節設計則在於Philippe刻意安排「精選曲」,盼能以動人的古典音樂教化Driss時,Driss卻能從自身經驗來重新詮釋這些名曲,不論是挑剔、廣告音樂的連結或者肢體的反應,一個「俗人」的「樂評」,其實也說明了古典音樂在殿堂之外,紅塵之中的諸多形相,Driss的每一段話,固然讓Philippe眉頭一挑,卻也更豐富了他對藝術人生的面向解讀。
確實,若非Philippe家財萬貫,《逆轉人生》的戲劇情節很難成立,但是導演對於Driss心路歷程的刻畫,不論是物質崇拜或成長蛻變,同樣處理得簡明有力,讓全片不只是一部富豪傳奇,有關Driss的心理層面,有關層人生的素描,亦同樣發揮了支援補強功能。
例如看似完全偶然的一個澡盆,就足以說明Driss對於接任這個看護工的心情:坐牢半年才回家的Driss,連洗個澡都不得安寧,得和弟妹們為了搶水吵個不停;當他發現自己在富豪家亦能擁有一個獨立澡盆時,自然雀躍莫名;他甚至還會迫不及待地向心儀的女秘書炫耀自己的獨立澡盆......例如,他初次面試時就偷了Philippe家中的復活節蛋要獻給母親,卻被母親逐出了家門;他只能躲在街道角落,偷窺著母親做著清潔工來養家的辛勞模樣...《逆轉人生》的真正魅力在於它完全避開了主題價值的正面論述,而是在嬉笑之間,悄悄傳達了深層的人生親情與友情本質。至於Driss的弟弟在外闖禍,找上了富豪家工作的Driss,導致Driss必需離職的「現實」人生,更是合情入理的現實情貌。
《逆轉人生》是一部勵志電影,也是一部階級電影,更是一部文化碰撞電影,只是電影跳脫了這些文字的框架束縛,找著了自己可以縱情跳躍的沃土,一切就如電影的飆車開場戲,如果不是Philippe全力配合,Driss難逃警察包夾,有如焦孟一對的Philippe與Driss,就在渾然天成的默契下,耍脫了殘酷的肉體困境;一切就如Driss要替 Philippe刮鬍子的那場戲,如非有苦中作樂的襟懷,如非有靈光浮動的自由心靈,恐怕就是一場當下翻臉的勞資衝突了。
有那樣的老闆,才能放任那樣的夥計;有那樣的夥計,才能讓老闆放下襟持的身段,《逆轉人生》刻畫的是一種「烏龜看綠豆」的人際關係,此情只應書上有,人間卻能見一回,也算生命福音了。
藍老師,趁才剛看這部好電影、記憶猶新,片中那幅抽象畫訂價是126萬歐元,而非216萬。只是小節,冒昧提醒!並感謝老師精彩的影評/導讀。
真好,感謝你的提醒,確實是126萬。
哲學不是麵包,卻可增加麵包的甜度; 小說家縱然不是企業家,卻有一雙敏銳的心發掘如何促進人際間的良性互動。
這無疑也為「東南亞外勞外傭」充斥的台灣,激盪一個天真唯美的解脫之道。
感謝你的補充,讓話題面向更寬廣了。
寫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