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導演森田芳光在2011年12月20日因為急性肝功能衰竭去世,2012年12月20日看完他的《武士的家計簿》,想起了他過去的代表作品《家族遊戲》和《其後》兩片,僅以此文聊表追思。
森田芳光初出道時的銳氣才情,其實和英年早逝的松田優作有相輔相成的化學效應,不管是《家族遊戲》中怪怪的家庭教師或者《其後》與女郎擦肩而過,就終身難忘的癡情男子,從歡情到苦情,都有讓人難忘的細膩刀法;後來與役所廣司和黑木瞳合作的《失樂園》雖然票房鼎盛,卻沒有太多讓人感動與記憶的細節了,至於改編宮部美幸小說的《模彷犯》,更是讓我不禁掩卷一歎,為當年曾經如此著迷的一位才子浪費了一本精彩小說輕聲扼腕。
《武士的家計簿》是森田芳光2010年改編自磯田道史小說的作品,從素材來看,其實近似的山田洋次的武士三部曲,用全新的視野與切入點,重新定義了「武士」的身份與內容,界雅人飾演的豬山直之,不是擅長刀劍對陣的傳統武士,而是加賀藩的賬房,真正在行的是算盤,錙銖必較的是銀貨兩訖的數字內容,滴滴答答的算盤聲和用毛筆仔細計賬的桌上功夫,就是他的武士本色。
精明的賬房多數一絲不苟,才能贏得主人信任,但是賬房人生能拍成什麼味道的電影?《武士的家計簿》中的豬山直之確實是一位生活乏味的精算師,別人準時下班,只有他鍥而不捨,非得查個一清二楚才收攤;即使洞房花燭夜,他也得敲完算盤,結清收支賬,才肯圓房;甚至在父親的葬禮上,他也把自己關進算盤世界中去排遣憂傷......這麼不近人情的角色,這麼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物,卻能讓你看見日本武士嚴於自律的某些生命氣質,森田芳光採用極其平淡的敘事基調來訴說豬山直之的一生,卻也頗能貼近「清敬和寂」的日本茶道文化,既簡素又幽靜,頗有讓人把玩咀嚼的意境。
故事從豬山家一本賬冊談起,電影開場是豬山直之的兒子成之(由伊藤佑輝飾演),即使貴為明治時期的新軍首長,卻依舊用著傳統的算賬與毛筆來記賬,透過他的回憶與敘述,帶出一家三代從幕府走路,靠著算盤起家,卻又因為揮霍敗家,必需賣產還債,終於苦盡甘來的生命轉折,在日本經濟長期低迷的情境下,《武士的家計簿》儼然有了借用傳奇激勵同胞的勵志氛圍了。
好導演都懂得在尋常事物中提煉出生命靈光,森田芳光亦不例外,《武士的家計簿》最讓人動容的設計無非就是直之與妻子阿駒(由仲間由紀惠飾演)的河邊定情,前一場戲是阿駒的父親告訴她,豬山家有意提親,隨即就是直之路經河邊,就在涼亭食用飯團,素不相識的阿駒正在河邊漂衣,看到直之苦於飯團太乾,食難下嚥,於是主動奉上麥茶,直之無以回報,只能在茶壺中插上一束紫花酢醬草答謝。等到鄰婦告知,那個男人就是直之,阿駒猛然抬頭,直之已然走了,但是茶壺中的三瓣鮮花,已然打動了阿駒的心,原本還嫌賬房太無趣的阿駒終於就肯下嫁了。
一束花就定情,確實談不上是了什麼驚天動地的愛情,但是就如托爾斯泰所說:「所有的幸福家庭都大同小異。」在水波不驚的古典愛情中,用一束花來明志卻得著了簡單平易的幸福滋味,有緣自是相契。
小物件見真情,這款技法,森田芳光後來又搬用了一次。那是夫妻倆得空去逛大街,平常精打細算的直之,竟然挑了一把玉製髮髻給阿駒,還親自替她別上,平常沒有甜言蜜語的夫妻恩情,卻在這款極其細小的動作上,悄悄蘊積了深情能量,等到直之負債累細,必需變賣家產時,那副髮髻就成了「共患難」的動人見証了。
至於兒子滿月,卻因債台高築,面臨「食無魚」的困境時,阿駒卻能夠體諒夫婿為難,畫下一張又一張的魚圖,畫魚充飢,不打腫臉充胖子,窮擺闊的「彈性」心態,同樣讓人在嘿然之餘,似乎也感受到森田芳光借古諷今的微言大義了。
《武士的家計簿》其實就是豬山家族的編年史,兩個世代的父子關係,各有專業的堅持與不近人情,但亦有著家族志業的深深期許,無需聲嘶力竭,卻會直接寫進家居人生中。森田芳光拍了不少家族用餐的畫面,家族的座位排序就顯示了地位與權力,菜色則反應了家庭經濟的實況,富奢窮窘,不多言語,一目瞭然。
起承轉合之間,生命信念與價值就有如長河的沿河風景,緩緩展現,一切有如微風吹過,髮絲不亂,卻有沁心暢快的涼意,淡而有味,全不張狂,卻絲毫不俗了,「紅樓夢」裡,薛寶釵詠白海棠所寫的「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無非就是如此了。
當年這部片並未大鳴大放,幾年後卻偶然間讓我在租片店挖到而視之為珍品並特地訂購回家珍藏。很高興能在此閱讀到您的電影賞析,句句中肯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