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一對兄弟,同樣是用扁擔扛著器物,同樣走過山嶺,同樣有著發財夢,但是時代變了,行頭也就變了;不變的卻是苦中作樂的達觀,不變的是天公疼憨人的厚道人生。
《10+10》選擇了王童導演的新作《謝神》來破題開場,是一招既穩健又老練的起手式,醇厚的台灣味直接穿透銀幕,看著蔡明修和謝其文這對兄弟,合力扛著扁擔,挑起重物,開始上山的場面時,舊時王童就已經躍然銀幕,這不就是最新版的《稻草人》嗎?這不就是最新版的《無言的山丘》嗎?
這個畫面,儲備了巨大的能量,把王童過去在《稻草人》、《香蕉天堂》和《無言的山丘》中曾經刻畫的兄弟情懷,全都重播再現,甚至他們走過的北部山麓,也都乘續《稻草人》和《無言的山丘》脈絡,讓觀眾再度重溫舊時滋味。
重複不是罪惡,也無需挑剔,重複是熟悉之後的駕輕就熟,是熟能生巧後的怡然自得,重要的是在重複之餘,能否再添新能量,幻化成嶄新面容?
蔡明修和謝其文這對兄弟扛物上山的目的是要謝神,就謝一座窩在山腳邊的小土地公廟,蔡明修曾經在此向神明祈願,保祐能中樂透彩,結果,真的中了獎,於是蔡明修就依照祈願時的承諾,不辭辛勞,從山下扛了發電機、放映機和銀幕上山,就在廟前搭起白幕,要放電影給神明看。
台灣到處廟宇林立,民間普遍都有敬天畏神的信仰,政治人物逢廟必拜,演出親民信天的戲碼,但是凡夫俗子與神明的互動,既私密又親切,民眾把心事說與神明聽,祈求神明庇,一旦心想事成,也不忘答謝神明的暗助或明示,那是最厚實的人生;至於受了委屈的人,要到神明前立誓,鑒証清白,同樣也是訴諸「神明不可欺,若欺神必遭天譴」的報應信仰。
王童在《謝神》中畫出了兩撇手書,都和憨直的台灣人性格有關,一撇叫做魯直,一撇叫做誠信。
首先,找來戲班子演戲謝神,是民間有力人士才揮霍得起的手筆,蔡明修兄弟不過是冀望發財,心願卻一直落空的俗人,好不容易在拜完土地公後中了獎,財力不豐的他們,謝神心意卻絲毫不遜財主,就用最克難的勞力方式,把戲台和裝備全都扛上山,讓從來不曾看戲的山腰土地公,也有機會看場戲,不對,是看場電影,而且是看最夯的立體三D電影。
正因為雖然採行的是最草莽的勞力奉獻,呈上的貢品卻是最先進的科技文明,使得這場露天的三D電影頓時得著最時髦的流行韻味(不是拿老套娛樂來應付,而是費盡心思,讓神明亦能享受最新流行),使得神明也得戴上三D眼鏡來看戲的應景時髦,得著了博君一粲的戲劇爆點。
其次,則是誠信。宗教信仰非常私密且唯心,所有對神許願的心意,只有你和神明知道(更精確一點來說,其實,只有你知道),換言之,你要耍賴或裝傻,誰能奈你何?而且,凡人想要謝神,多數都是久懸心頭的心願終能實踐,所以才要大張旗鼓來答謝,你會為中了三四百元的小獎就氣喘吁吁地上山謝神?不會的人,是現實且功利的,會的人,則是癡情又老實的人,不論金額多寡,中獎就是中獎(不管是不是以前從來沒有中過獎),中獎就是神明保佑,許願時有過的承諾,就要實踐,那場在黑夜山頭映演的三D電影,就有如當代的唐吉訶德了。
「悲天憫人」是王童作品中不時流露的人間觀照,短短五分鐘的作品裡,有他舊作的精髓,亦有當下生活文明的諸多省思,再還原到他最擅長的人道主軸,《謝神》讓我們看到一位資深導演隨手一揮,就有不凡氣勢的力道。
《10+10》像是一篇又一篇精采、玩味的散文,也是一本又一本動人、好看的短篇小說。
類似的觀影經驗是,年輕時看過的集錦電影〈兒子的大玩偶、蘋果的滋味、、〉。
個人的存在,所面臨的掙扎與挑戰,以及社會人生百態,並不因時代的巨輪而有所變遷,
只是換了另一種方式、面向,一個接著一個而來。
昔日,透過影像感受到的張力觸動,多年後又再次透過影像,感受到另一種回響。
走出了戲院,往路邊停車格走去,夜裡的寒風吹來,這樣的景像還蠻適合回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