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天下：赤壁新與舊

三十年前，一位博學多聞的老前輩告訴我：「蘇軾的《念奴嬌》，有一處是以訛傳訛，『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飛灰煙滅』的『強虜』應是『檣櫓』。」他的見解很簡明：「強虜是血肉之軀，如何飛灰煙滅？檣櫓指的是木船，火燒赤壁，木船難敵，所以才會飛灰煙滅。」

吳宇森執導的《赤壁：決戰天下》完成了「檣櫓飛灰煙滅」的理論與視覺奇觀，提供了一場「小節略有出入，大節無虧」的觀影娛樂。

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得能風行古今，三國英雄人物的跌宕風流，以及諸葛亮巧施計謀，都是最膾炙人口的原因之一，赤壁戰役中的戲曲傳奇至少就包含了「草船借箭」、「群英會」、「借東風」、「打黃蓋」和「華容道」五齣戲碼，而且各有前因後果的轉折，吳宇森在《赤壁：決戰天下》中只用前三，割捨後二，另添小喬夜會曹操的情節，自有其原因，因人設戲及濃縮視焦的戲劇效果是最重要的考量。

三國情節，華人皆熟，戲曲世界能夠不厭其煩，再三搬演，一方面是本身有豐富的傳奇魅力，另一方面則是說書人和演出者自有口沫橫飛，加油添醋的功力，吳宇森的舊曲新彈亦是基於同樣的考量。

濃縮舊事，是吳宇森的第一原則。蜀吳聯軍缺箭，因此才有諸葛亮曹營借箭的神機妙算；曹操不諳水戰，借重叛將蔡瑁和張允，周瑜用反間計，才能除掉心腹大患。原本各自獨立的兩齣戲碼，套著軍令狀和瑜亮人頭的賭注做連結，因而就有了前後呼應，渾然一體的效能，草船借箭配合蔣幹竊聽的情資，坐實了蔡瑁資敵的罪狀，讓明知是計的曹操還是在自以為是的聰明反被聰明的情況下「欣然」中計，從邏輯到節奏，都是極其暢快的戲劇魔法，吳宇森指揮的四位編劇確實懂得提煉三國神髓。

至於十萬前還差四百，就要諸葛亮項上人頭，則是「瑜亮情節」最慘烈無情的對決，原本惺惺相惜的英雄好漢，卻會以枝微細節之名藉故拔除眼中釘，《赤壁：決戰天下》拍出了軍令如山下的心結暗潮，成就了「既生瑜，何生亮」的現實版，確實好看。

至於周瑜一句「打得你血肉模糊，要你如何帶兵打仗」就否定了黃蓋「苦肉計」的傳奇，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名言成為裨官野史，其實是重新認知歷史，解讀歷史的當代觀點；至於關羽在華容道放曹操一馬的傳奇，則因劉關張三兄弟在電影中只是聊備一格的背景人物，略而不談，避開前因後果的長篇大論，也才讓電影不會拖拉得太長，都算是相當明快的一刀兩斷，吳宇森的切割選材有其觀點。

但是硬要安排小喬夜探曹營，拖到東風吹，則是無中生有的因人設戲，但是成就了林志玲飾演的小喬，卻也必定拖累了飾演曹操的張豐毅，如果曹操真的是美色當前就神魂顛倒的癡漢，也就不夠格成為一代梟雄了；但是，英雄也有致命弱點，能夠醉臥美人膝，江山等閒拋擲又如何呢？問題在於小喬從來不會是曹操的，不但不能一親芳澤，連小手都沒碰過，還被消遣說根本不懂得喝茶，所以這場美人計，真的是讓曹操偷雞不著蝕把米，不但慘輸了世紀豪賭，連梟雄的陰騭難測都被色欲給全吞噬了。至於周瑜得靠小喬犧牲，才能險勝，走得是偏鋒險著，又算得上是啥「君子」之爭呢？因此致勝，又有何光采呢？為了林志玲的小喬而硬添加的這些橋段，其實是算計失措的。

周瑜練劍，小喬在旁加註「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的評論，雖然難免矯情做作，卻也讓吳蜀聯軍攻入赤壁曹營的船戰戲有了兵法與實戰交錯的印像交疊，卻也是強有力的一道伏筆，畢竟，旌旗蔽日，檣艫連雲，烈焰當空，火燒赤壁的史書記載，還是《赤壁：決戰天下》最引人的噱頭，電影用了快五十分鐘的長度描繪這場戰役，至少提供了商業電影不可或缺的史詩氣勢，再用兵法中的文句來點題，意思到了，效果也到了。

至於最後曹營只剩曹操一人，四周還有蜀吳六位大將虎視，自是與史不合，讓曹操以丞相正統威脅眾人下跪（忘了劉備其實是皇叔？），唬得眾人縱虎歸山，更是犯了兵家大忌，也讓孫權與劉備都成了心不狠手不辣，不懂得「斬草除根」的政壇豎子，少了三分天下的帝王霸氣，落居通俗劇的格局，殊為可惜。這也是《赤壁：決戰天下》虎頭蛇尾的最大敗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