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寫得好,破題很重要;電影要散放魅力,開場結構亦扮演著關鍵角色。
不論是文章或電影,「精心算計」的鋪排如果最後能獲得「恍然大悟」的連結效應,其實就是很能撼動人心的創作技法,楊雅喆執導的《囧男孩》中,穿插了許多看似不經意的畫面,卻又在稍後的劇情中逐一收線,創造出前後呼應的觀影效果,楊雅喆獲得台北電影節的最佳導演獎,就與他的精算術有關。
《囧男孩》用了時下流行的火星文Orz做英文片名,創造一種世代共鳴的族群吶喊,其實不只Orz是「象形」文字,《囧男孩》的「囧」字也是象形文字,楊雅喆從電影開始就透過男主角來創造這個意像,而且三不五時還有標準動作相呼應,結構鋪排得極其精密。
電影的開場是潘親御飾演的「二號」的大頭特寫,然後則是他用手指圍成一個圈,放在眼睛上,就像是拿著望遠鏡在端詳事物,這個肢體動作,其實就是「囧」字的立體象形,「囗」是人的頭,「八」是手指,小「口」則是指眼睛,組合在一起,落實在「二號」的臉上,剛巧就是「囧」字的意像。
那個鏡頭的地理座標是一個河床下水道的橋墩下,那是「一號」和「二號」兩位男主角很愛去嬉遊的基地,牆上壁上也有很多孩童塗鴉,寫著只有小朋友明白和關切的字句(例如「X男生愛Y女生」),開始的特寫鏡頭從橋墩下慢慢拉開後,我們才清楚看到橋下基地的位置,就在「二號」身影的後方天際線附近,捷運列車正快速駛過。捷運代表都市文明,卻遙遠得有如遠方背景,「二號」活躍的場域卻是低下潮濕的河床下水道,楊雅喆只用了一個鏡頭就交代出了電影關切邊緣人生的創作企圖:童年是人生最不經意的時空;經濟弱勢家庭的就只能窩在都市的邊陲角落;於是活力四射的孩童就在想像的國度中用百無禁忌的賴皮手段創造自己的生命樂趣。
當然,「囧」的這個手勢動作,後來也多次出現,每回,「二號」想要看清楚童年時光的點點滴滴時,就會手指畫圈擺在右眼前,一切只因他是「囧」男孩。
接下來的意像鏡頭則是在黑暗又曲折蜿蜒的的滑水孔道中滑行的畫面,有歡樂的驚呼聲,也有「等等我」的叫聲,那座水上樂園的滑水道其實是「一號」和「二號」兩位男主角一心嚮往的異次元世界,他們信誓旦旦地相互砥礪說:到了異次元就不用再做功課了,就沒有人管了,但是也變成大人,就再也回不來了…小小心靈對異次元的嚮往,暗含了對現實不滿的轉變期待,也是人生成長必經的心靈歷程:童年時光,我們不都抱怨著上課時光好生漫長無聊,期待著快點長大,快點放假,中年之後,卻才驚呼怎麼匆匆又過了一天,或者夏天怎麼就這樣溜走,秋天已經來了呢?
為了前進「異次元世界」,「一號」和「二號」努力地揀空瓶子去換錢,或者替奶奶和姨婆捶背,或者到街頭搞笑賣藝,五元十塊地去湊集旅費,那是小小心靈中最重視的人生大事,可惜事與願違,「一號」終究沒能去成,獨自上路的「二號」卻在車上睡著了,醒來之時,異次元世界還在遠方的沙洲之外,車子卻拋錨冒煙了,少年冒險的擱淺,成了《囧男孩》最惆悵的青春變奏曲。
儘管如此,追尋的腳步還是不會停止的,楊雅喆接著用腳部的特寫鏡頭追蹤著小男孩快步踏上水上樂園的木台踏板,先橫移,再上爬,在提琴撥弦的動人樂章中,小男孩一步步走上滑水道的起跑高點,然後就要縱身一躍,順著滑水道快速滑向異次元世界…這個畫面讓我想起了姜文作品《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最後一幕,夏雨飾演的男主角馬小軍在一場跌跌撞撞的青春混戰之後,愛情幻滅了,朋友離棄了,於是他踩著馬斯卡尼「鄉間騎士間奏曲」的樂聲一步步走上游泳池畔的跳水高台上,青春的腳步有些沈重,對應著他迷惘失落的青春心事,然後縱身朝波光瀲灩的水藍泳池一躍而下,在池水中浮沈,就這樣告別青春,這就樣告別陽光燦爛的日子。
手法雖然相近,意境卻有別,差別在於《陽光燦爛的日子》的水意像,事先沒有鋪排,美雖美,卻顯突兀;《囧男孩》則是再三致意,不但是小男生夢寐以求的夢幻之旅,也是觀眾期待看見的成真美夢,而且楊雅喆又加進了時空跳躍的意外轉折,多添了驚喜與歎息。
「一號」曾經告訴「二號」:「你只要水上樂園的滑行道滑行一百次,就可以進入異次元世界。」雖然也不忘叮嚀他:「進到異次元,我們就變成大人,就再也回不來了。」但是人生就是不試不知道,試了才知道,原來預言都是真的。一旦高速滑行,「一號」和「二號」的美麗童年就嘠然而止,楊雅喆用了蒙太奇手法帶領所有觀眾進入再也回不了頭的「異次元世界」,也停格在「一號」和「二號」是否終於再相會的「懸念」之前。
從「冏」的意像到「異次元世界」的追尋,楊雅喆的《囧男孩》展示了他「精心算計」的功力,以及收放自如的駕馭本事,值得大家鼓掌喝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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