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鈔風暴：生死禽獸學

急中生智，需要捷才，腎上腺素亢奮噴發後，就能激發意料不到的火花，因此提供了戲劇元素中最濃烈的逆轉元素。

多危急的情況，才有火燒眉睫的能量？多敏銳的反應，才能激生讓人歎服的捷才？生死關頭應該算是危急之罪；能夠虎口逃生，則是最高明的捷才了。奧地利導演史 蒂芬．羅茲威斯（Stefan Ruzowitzky）的《偽鈔風暴（The Counterfeiters）》有讓人感動又歎服的描寫。

二十三歲那年，我入伍當了一年十個月步兵，有一回盛夏行軍，一位士兵汗流汗背，唇乾舌躁，行經稻田，猛然就撲向稻田汲水喝，水很髒，喝了一定會生病，但是那份乾渴焦燥，讓他毅然不顧一切，目睹這一切，我只能把他拉起來，順手把自己的水壼遞給他…那天看《偽鈔風暴》時，這段青春往事再度浮上心頭。

猶太人遇上納粹大概都知道小命不保，一旦被關進集中營，死神就住在隔壁，只能聽天由命，但是《偽鈔風暴》的男主角沙利卻不願意被血統和宿命宰制，他不能選擇血統，卻可以試圖扭轉自己的命運輪盤。

納粹不屑善待猶太人，更不想浪費糧食，口糧不足就會油生「優勝劣敗，自然淘汰」的效果，餓扁肚皮，手腳都已枯瘦僵硬的沙力很清楚，再沒得吃就活不長，投靠納粹才是唯一的活口，問題是要怎麼做，才能讓納粹欣然接納？才能不讓納粹察覺他的圖謀？

豪賭是沙力唯一的機會。他是偽鈔大王，眼力和手技是他的兩大謀生專業。眼力精，才能洞悉人性，在夾縫生行騙；手技高明，才能創造如假包換的偽鈔，《偽鈔風暴》的高妙之處就在於利用偽鈔大王的人生專業殺出一條血路。

急智通常得靠平日積累，沙力別無長技，畫圖的本事卻是一等一，但是趾高氣昂的納粹那裡看得上猶太人的畫圖本事？明明毫無生機，所以他的鋌而走險，當然就是拚盡一生的一次豪賭，不得逞，也別混了，早死早超生，也算解脫，他的豪賭不但夠鮮，因此也夠狠。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沙力因為洞悉人性，所以選擇用自己的專業來拍納粹的馬屁，他選中了一位納粹衛哨，半夜時分悄悄下床畫素描，用最誇張的漫畫筆法把他畫成英勇戰士，哇，第二天一早這位警衛高聲盤問：「這是誰畫的？」

沙力咬著牙自首了，橫豎一條爛命，賭對了就有生機。

從此，沙力就靠著雕蟲小技成了納粹專屬畫家，每個人都找他做畫，連宣傳壁畫也都直接找上他操刀，不是他愛逢迎拍馬，只因為即使是殘虐納粹，也還懂得尊重畫 師，隨手賞他一顆蘋果，就遠比集中營裡稀到不能再稀的麥湯要好上千百倍了。中國士大夫常浩歎壯志未酬的自己是為五斗米折腰，沙力卻是很努力地為一顆顆蘋果折腰，活下來都不容易了，虛榮節操都是太虛幻，也太不實際的名詞了。

《偽鈔風暴》真正犀利的地方就在於把人性踐踏到最卑賤的泥沼中時，才能讓人驚覺所謂人性的尊嚴，其實是何等的不堪？活下去是沙力唯一的信念，有縫就鑽是他 至高無上的生存選擇，滿嘴仁義道德或是理念口號，對他而言都是極其嘲諷的對照，因為即使大家都是階下囚，都得看納粹臉色偷生，但是依舊有人自恃身分與階 級，岐視他也消遣他，但是他不想爭辯，更不想解釋，他比誰都更清楚處境有多艱難，活不下去，萬般皆空，爭來吵去，盡是無稽。他不需要為活下去找其他的藉 口。

把自己當成不知廉恥的禽獸是沙力得以活下去的依靠，只不過，早已習慣唾面自乾的沙力也會動凡心，一旦能夠救人，他也知所進退，每一次的安撫、選擇與談判，都得拿捏時機與火侯，看似走鋼索，卻也是勝面居多，只因為他眼光精準，又有急智捷才，還能忍人所不能忍，他無法用吶喊來表達悲涼與絕望，只因他早已禽獸不如。

《偽鈔風暴》是一部看似冷血無情，其實傷感又多情的作品，片中的所有人生選擇都緊緊嚙咬著觀眾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