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稱,是上帝賜給生物的禮物,體態因為對稱所以勻美;對比,則是藝術家的手痕,情境因為交錯輝映所以刻骨銘心。魏德聖的《海角七號》就在對稱結構與對比手法中孕育讓人盪氣迴腸的力道。
首先,他看到了台灣的歷史與地理。一九四五年之前,台灣由清廷割讓給日本,整整五十年,留下無數血淚愛恨,一九四五年之後,台灣政權回歸漢人,但是漢和民族依舊往來密切,從觀光商務到愛戀婚姻,愛恨故事沒有隨著時空改變而變遷,歷史的糾結,地理的近便,一直是台日關係纏連難分的外在環境,只有藝術家得能從中抽出關鍵的人性,與愛情。
《海角七號》的主要連結在於同樣名叫友子的女孩。一九四五年的友子(梁文音飾演)是漢人,她與日本情郎的戀情,因為男方情怯,而留下了遺憾;二00八年的友子(田中千繪飾演)是日本人,她與台灣情郎的戀情,正面臨著分離前夕是聚或分的抉擇。
一九四五年,有位日本男人(中孝介飾演),不敢捉住愛情,不敢要台灣女子陪他一起走,讓虧欠與思念終身噬咬著靈魂;二00八年,台灣男人阿嘉(范逸臣飾演),同樣不確定自己的愛情心意,不敢大聲說,不敢要日本女友留下來。
兩位女人,兩代女人都叫友子,那不是巧合,而是刻意的手痕;兩位男人都臨鋪膽怯,同樣不是巧合,而是追尋歷程中,從模糊逐漸清晰的甦醒。差別在於一個已經太遲,卻還想彌補,一位則是幸福就在眼前,只看要不要,會不會錯過?至於,過去的可親不可近;如今的可近卻不親,不一樣的肉體關係與心靈距離,既紀錄了不同時代的愛情方式,也在對稱的格式中顯示了方位角度的些微岐異,因而更添真實。
巧合是天意,刻意則是創作的選擇。透過刻意的連結與對比,創作者讓觀眾清楚看見他要敘說的故事主題:愛情可能殘缺,愛情也可以不要遺憾。但是刻意的火侯拿捏極難精準,因為稍稍過火,就必定造作勉強,變成虛假,魏德聖的溫火細燉,卻讓《海角七號》有了左右平衡,今古輝映的對稱之美。
對比有多種方式,可以是永不相屬的平行線;可以是只在一點相會,就此鴻飛東西的任意斜線;可以是上下交纏,翻滾難分的密實繩結;也可以是在同一點出發,繞行一百八十度毫不相關的時空之後在異地相會的圓弧曲線。相會不相會,對比的目的都是要讓主題浮現得更鮮明;一旦相會,就如飛機著陸,高明的機師讓你覺得如履平地,輕鬆自在,拙笨的機師則是顛簸磨剎,嚇得人冒出一身冷汗。
魏德聖沒有讓兩代友子相會,而是讓現代友子先讀到日本男人寫來的情書,她嚮往愛情,也懂得愛情,知道古典友子一定在期待情人的最終說法,所以會敦促阿嘉一定要找到海角七號,只有懂得,才會珍惜,兩代友子此時有了心意交融,再刻意相會,勢必著相,反而不美,同時渴望愛情的女人,我心知你心,就是最美,一如觀眾懂得電影角色的心就夠了,說得太多太露,反而敗興壞事。
女人不相會,男人呢?一位已死,一位還生,理論上,實難相逢,硬要湊合,理字上講不過去,情字上還可琢磨,所以魏德聖安排了他們在海角村的公路上擦肩而過,但是相逢不視,相逢無語。
阿嘉僕僕風塵奔赴海角村,急著要圓一份愛情的缺憾;中孝介飾演的日本教師則是帶著沈重的行囊要離開海角村,他留下的是沒有解釋,也無法解釋的遺憾,那條道路上,不同時空下兩位不同心思的男人因而有了對比的身影,他們看不見彼此,但是觀眾不但看見了他們的肉身,同時也明白了他們的心思。
但是那條道路,卻也許可著岐異的解讀:中孝介是不是一直想要打點行囊,再回到海角村找他的友子呢?阿嘉是不是從情書中找到自己的心,也確定了他對友子的愛,他要急著找到友子,請她別走?兩個男人在同一條道路上,在同一格畫面上,各自尋思也追逐著自己的愛情夢,魏德聖刻意讓兩個世代的男人交錯在那條路上,只要錯身就夠了,前人的遺憾,後人來圓,你我的夢想,要去掌握才不會錯失……
這場無言的交叉戲,形式簡單,劇力卻萬鈞,有如高手過招,一招即中,無需拖泥帶水,這就是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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