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用史詩來形容柯恩兄弟的《險路勿近(No Country for Old Men)》,但是保羅.湯瑪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的《黑金企業(There Will Be Blood)》卻絕對夠格稱為史詩。
《黑金企業》在奧斯卡盛會上輸給了《險路勿近》,最重要的編劇、導演和影片獎全數落空,但卻絲毫不會眨損影片的藝術水平,我相信,多年之後,《黑金企業》獲得的關注與討論,必定勝過《險路勿近》。
關鍵在於藝術的開拓性。
在格局上,兩部電影都強調貪婪,《險路勿近》側重描寫一位職業殺手在幾天之內追殺知情者的殘酷無情,《黑金企業》卻有著更長的歷史縱深,人性的複雜層次也更多元,最重要的是你可以從男主角普蘭攸從開採築夢的奮鬥人生中,看到了帝國主義的形成與崩毀,那一切約略等於美國人和美國史的縮影。
開採到石油之前,普蘭攸胼手胝足,像極了開發美洲新大陸的勤苦移民,一旦小有成就,他開始擴大版圖,靠著自己一張嘴和高明的談判手法,有蠶食,有鯨吞,外表上,他有兒子護航,以「我是顧家的人」做訴求,在實質上,他開出了許多承諾,勾畫了許多美麗遠景,因而說服了無數人民,創造了財富與霸權,也累積了無數的罪惡。
普蘭攸空手起豪宅的奮鬥人生確實是美國夢的縮影,用來影射或對照今日美國的處境,也非常對位相合。從大者觀之,普蘭攸的崛起與跋扈是國族處境的聚焦,從小者觀之,不擇手段,攘奪利益則是人性的放大檢視,安德森不但讓我們看到主角在所有順逆情境下展現的人性選擇,其實也等於看到了自己。國族是夢魘,個人是深淵,《黑金企業》的劇情結構一如其他史詩作品:有悲劇英雄的傳奇際遇,同時也成為作者的人性觀察研究簿,可昭借鏡。
石油號稱黑金,但是台灣人對黑金另有定義,意指攀引權勢,昧著良心,遂行不法,以更擴大勢力範圍的金權集團,台灣片商直接把《There Will Be Blood》譯為《黑金企業》,固然是一語雙關,卻也還是太白,網路上有人稱之為《血色黑金》或許就更寬宏,也更貼切一點了。
《黑金企業》最難忘的場景應該就是對主配角各打五十大板的宗教元素。
劇情的衝突主線在普蘭攸看中了地面就有石油冒出的桑德牧場,桑德家族的英文名字叫做Sunday,就是星期天,就是主日,背後的宗教元素清楚又鮮明,桑德想要取得桑德牧場土地,曾經允諾日後產油就會捐五千美元給信教虔誠的老桑德兒子伊萊(由新星保羅.唐諾/Paul Dano飾演),供他興建聚會教堂,信神或捐助都只是普蘭攸信口開河的談判手段,說說就算了,普蘭攸從來不曾想要認真履行;但是伊萊卻不會放過這隻肥羊,一位認定是承諾,一位認定是勒索,石油與宗教的衝突矛盾,提供了豐富的解讀空間。
普蘭攸的可恨在於隨口說說,一副奸商嘴臉;但是伊萊看似虔誠,卻也與惡魔比鄰而居,更讓人有著不祥隱憂。他的佈道有如驅魔表演,識者不齒,信者卻篤信不疑;普蘭攸看破他的手腳,不願虛與委蛇,甚至還痛打他一頓,那天晚上,無處出氣的憤怒伊萊甚至還爬到餐桌上責怪父親的沈默與懦弱,魔鬼上身的魅影其實早已形跡鮮明。
後來,普蘭攸被人握住把柄,不得不到教堂受洗認罪,伊萊得到大好機會羞辱他,他採用的磨人手段讓人看得悚目驚心,宗教權柄一旦落人惡人之手為惡更甚的指控,昭然若揭,但那其實與宗教本質無關,而是強權牧師恣意妄為的人禍。只是打著天父旗號的牧師一旦濫權妄為,其惡與罪就更殘暴了。這也是最後伊萊看似探視,實為需索的行徑,觀眾不會再與任何同情,反而對於最後對決的兩位惡魔有著罪有應得的快意,普蘭攸的最後對白:「I’m finished.」因而也同時有了「我完了!」的歎息,卻也給人他打完惡魔的曖昧解讀。
在我心中,保羅.湯瑪斯.安德森的《黑金企業》,在完整性與藝術性上都比《險路勿近》格局更高,得不得獎是一時的勝敗,歷史的記憶,還有待時間驗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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