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是觀看電影的重要元素,銀幕上有光有熱,觀眾則是躲在黑暗角落或笑或哭或流淚,因為無人看見,所以才真情流露,林志儒執導的《牆之魘》更將偷窺的微妙美學暈染進了電影。
偷窺往往只能看見片段,而且容易主觀地斷章取義,結論或許偏頗,或許有相當然爾的胡思亂想,但是匆匆一瞥,或者自以為是的引伸解讀,也另有戲味。《牆之魘》的開場戲就深個偷窺的箇中三味,而且發揮了點題功能。
那是喜孜孜的迎親場面,由黃采儀飾演的阿貞披上大紅嫁紗要嫁給「阿義」游安順,但是撞入眼前的畫面卻絕大部份都是黑畫面,彩色只有直直一瞬,或者橫橫一縫,被黑畫面壓縮過的花樣人生,密度因而更稠密,視線因而更集中,悲情也就更鮮明,因為就在婚禮上連負責堅控異議份子的軍警「大人」也來湊熱鬧,陰魂不散的時代惡靈魅影,就這樣蹦出了銀幕。
開場的狹窄視界其實是呼應了躲在牆縫中的日本木村老師(由蔭山征彥飾演)的視野,他困於政治迫害,不敢現身,只能靠縫隙看外在世界,一方面窺見阿義大喜及阿貞美豔,一方面則是目擊大人的如影隨形,虎視耽耽,更不敢洩露行藏。
問題在於他是自囚以避禍的政治犯,公事上備受阿義敬重,每日行禮如儀,卻也因為他的避居牆室,無可避免介入了阿義的私領域。阿義的閨房大事他是唯一的目擊者,也是聆聽者,所有的幸福歎息,對於困居斗室的他而言卻是無從迴避,只能如坐針氈的苦刑,因為聲聲入耳,唯一的訊息來源卻不時盪漾春情,連避關入定的老僧都未必抗拒得了,何況他只是一介醉心革命的熱血青年,很難不聞聲窺探,一看就更坐立難安了。而且,絕大部份的時間,那個偏遠村落的瓦厝中只有他們兩人共處,那扇牆卻也成為原本是救命屏障,後來卻成為多餘障礙了。
好奇,其實是牆裡牆外都一樣的。木村老師究竟是何許人?何以會被丈夫尊若神明?聽歌學唱,是阿貞敬神的第一步,輕解羅衫,則是阿貞以完美血肉祭神的第二步,但是這樣還不夠,她也想看見、聽見及觸見神明,能夠取悅先生的肉身,是否也能讓神明開懷?這也是所有暗藏「偷窺」元素的作品必定走上的戲劇高潮,《後窗》如此,《菊豆》如此,《竊聽風暴》也如此。
阿貞平常除了供奉飯食,也陪在丈夫身旁,聆聽神明的喘息、議論或歌聲,她也會緊貼牆壁想要窺「見」或窺「聽」神明語絲風華,那是很典型的偶像崇拜心情,越神秘就越好奇,也才會慫恿神明破繭,也才會自動替神明淨身,同時也在驚見神明的欲望下體時,確定了自己的肉身可以祭神的方式,這一切都是因為彼此有隔,只能互窺,想像的氣流在胸膛激盪,火星四射,乾柴不燃燒,似乎也沒有天理可言了。
《牆之魘》的主景就在小瓦厝的牆壁內外,狹窄的空間中要激發精彩好戲,演員的表現就益形重要,游安順和黃采儀的表演就是全片戲劇力量得能凝聚爆裂的重要關鍵。
游安順是侯孝賢在《童年往事》發掘的新人,在柯一正的《台北的天空》中也有稱職表演,後來轉進電視劇卻成了誇張喜丑,直到《牆之魘》,我才又看見了游安順的重生與復活,因為他的身上流動著青年的光熱,學生的禮數,丈夫的憨厚,威權下的怯懦和激憤下的血性,被環境壓抑而低眉而依舊跳動的心情,他有稱職的詮釋;至於黃采儀則是最有感染力的角色,她的五官與肢體流露著青春與愛慕的喜悅,但是純真與浪漫的曖昧界線,孺慕與愛慕的微妙區別,她說不清也理不了,只能任由身體和欲望去驅策,只是縱浪大化中,她帶著遺憾與不解不幸滅頂,也讓《牆之魘》的魘魂有了具體投射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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