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儒執導的《牆之魘》是一部政治電影,卻更是藝術電影。政治素材讓《牆之魘》有了時代的印痕,藝術手法則讓《牆之魘》有了讓人歎息與回味的空間。
《牆之魘》的時代背景發生在1950年代前後的台灣,國民政府對左派思想和左派青年畏之如蛇蠍,極盡鎮壓迫害之能事,游安順是白色恐怖劫後餘生的工人阿義,新婚妻子阿貞(由黃采儀飾演)則在午夜夢迴時驚聞異聲,這才發現了屋宇邊牆邊另外藏有一位日本人,那是教導阿義社會主義思想的日本老師木村昭平(由蔭山征彥飾演)。
這對師生最愛唱的一首歌就是標榜「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的「國際歌」,但是他們只能關著門,隔著牆來唱歌,一旦歌聲外傳,隨時會被軍警逮捕,偏偏不懂世事的阿貞就會在一起洗衣的村婦中間得意地唱起了日文版的「國際歌」,她以夫為尊,眼見阿義老公每天進出家門都要畢恭畢敬地對牆後的老師躹躬,禮敬奉食的態度,自然也對木村老師奉若神明,能引吭學唱「國際歌」,在她而言是無比榮光之事。
林志儒只用了半小時就清楚交代了《牆之魘》的熱血革命和政治迫害的背景,也在阿貞的無知、好奇與崇拜的複雜心境中找到了戲劇與魔幻可以著力的孔眼。
白色恐怖時期是軍警可以隨意逮人打人,阿義就不時被叫到派出所問案,而且總是鼻青臉腫地回家,阿貞自是驚惶莫名的,於是牆後的木村老師成為她信靠告解的神明,所以她也願意以自己的肉身獻祭給神明,讓困居牆後八年的木村老師也終於難以抵抗青青的胴體,而有了不倫之情,甚至珠胎暗結。知情的阿義採取緘默,卻把良心和道德的鞭刑留給了阿貞和木村老師,終於走上毀滅的悲劇結局。
電影的格局分為政治、道德和藝術三個層次,木村老師的八年苦牢當然是戒嚴時期鎮壓異己的恐怖結果,三位主角只能對著牆壁對話的無形恐懼,當然是一切悲劇的源頭,那是時代的政治陰影。但是《牆之魘》更巨大的悲劇則落在人心和心身之上。
在阿義心中,木村老師是啟蒙恩師,位階如同神明,更因為他曾經出賣同志,保衛及奉養木村成為他另類的贖罪方式。但是木村只是凡人,不是神明,坐了八年苦牢,初出牆穴就遇到溫香滿懷的女人胴體,他如何抗拒?神明有意,阿貞又如何婉拒?慰安神明不也是另一種獻祭方式嗎?血性澎湃之際,道德悄然退位,卻不會消失,只是延後了引爆時機,木村不敢認錯,阿貞不敢坦白,阿義不願面對,三方都壓抑到了極點,等到最後壓力激爆時,也就格外慘烈。神明不再是神明,老師不再是老師,回到人性的尊嚴底線時,道德浪潮最度反撲時,凡夫俗子除了滅頂,幾乎別無他法了。
這時,《牆之魘》進入到最關鍵的藝術階段,阿義帶著木村老師的屍體回到了牆後,不知情的阿貞繼續隔牆對話,阿義也學起木村的聲音回應阿貞,此時的阿義與木村已悄悄合而為一,等到阿義以木村的身份再度出牆擁抱阿貞時,以背相迎的阿貞誤以為他是木村,沒有抗拒,等到回身一看,才驚覺不是木村,而是丈夫,她有私情敗露的驚惶,難以相視的尷尬,卻又看到丈夫繼續以木村的身份縮回牆後,到底是誰精神分裂了呢?是阿義?是木村?還是阿貞?木村是早就死了(他的屍身風乾枯槁有若木乃伊)?還是一直都是阿義的夢魘?而這些所有混亂的源頭,不都是來自於藏身在時代巨輪後面的政治鎮壓結果嗎?
辭典中,對「魘」的解釋是「眠不祥也」,是「夢驚也」,白天受驚嚇,夜晚做惡夢,就是合理的夢魘心理學。阿義、木村與阿貞的三角悲劇,不就是呼應著時代的肅殺氣氛嗎?時代悲劇的陰影籠罩著《牆之魘》的三位主角,透過他們的悲情際遇,讓時代巨輪的印痕得以更清楚浮現,就是高明的藝術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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