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未了情：流連滋味

人生所以會流連，不是因為癡戀，就是不捨。越是流連，人生就越顯情癡，捉得住流連的滋味，電影的力道就更強悍。

伍迪．艾倫(Woody Allen)自導自演的《尋找塔羅牌情人（Scoop）》中，一位過世的記者在前往幽冥國度的渡船中，在同行乘客的嘴中聽見了塔羅牌殺手的線索，難捺心癢，因而跳船回到人間。伍迪．艾倫用這個荒謬的行動嘲諷了記者天性：跑到獨家新聞，也會從墳墓堆裡爬出來。記者的陰間爆料卻因而帶動劇情的進展。

不久前傳出罹患胰臟癌的美國影星派崔克．史威茲（Patrick Swayze）則是在《第六感生死戀（Ghost）》飾演遭到謀害的投資顧問，因為含冤莫名，所以不願離開人世，一方面眷戀著與女友黛咪．摩兒（Demi Moore）的深情，另一方面則在靈媒歐大媽（Whoopi Goldberg飾演）的協助引領下，找到溝通陰陽的方法，讓真相大白，但也因此必需與摯愛話別，不能再流連了。

陰陽兩界原本殊途，但是電影人卻是最愛穿梭來去，雜揉一團，於是既有專以嚇人為職志的猛鬼電影，亦有人鬼相戀的愛情傳奇，前者強調靈異特效，以聲光娛人；後者渲染情癡，以淚光醉人。已故導演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執導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人鬼未了情（Truly Madly Deeply）》就是一部匪夷所思，卻絲毫不突兀的癡情電影。

電影要先從巴哈的古大提琴奏鳴曲（Adagio of Viola da gamba sonata）說起，這首動聽的音樂原本是男主角傑米（由艾倫．雷克曼（Alan Rickman）飾演）生前最愛的音樂，但是他死後，音樂依舊在他的住所飄盪著，不是他陰魂不散，而是女友妮娜（由Juliet Stevenson飾演）舊情難忘，無心上班，不時就會在房內拉奏起愛人最愛的音樂，技法也許殘破，琴音或許不全，思念之情卻滿盈在他們的愛情小窩中。只是小窩如今是一片狼藉，老鼠橫行，神情憔悴的妮娜讓觀眾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愛情傷口。

但是有一天，老鼠卻突然全都不見了，不是妮娜破繭而出，決定洗心革面，重整家園，而是傑米回家了。傑米不是人，而是鬼，鬼回家了，老鼠全都嚇跑了，只有妮娜滿心歡喜地擁抱傑米，享受她渴望的愛情與家庭生活。

老鼠傳奇是黑色幽默曲，音樂傳奇則是相思練習曲，導演安東尼．明吉拉耍玩的兩個小技法其實只是為一則人鬼戀的愛情故事鋪陳前奏，明知傑米是鬼，但是妮娜欣然接納，因為只要傑米繼續相伴，她的黑夜就不再漫長，也才有容光可以上班工作，但是傑米不能見客，只有她能獨享，獨佔式的愛情讓她得能重展歡顏迎接人生，不過，鬼只能關在房間內的事實卻也意謂著那是妮娜自我療傷的假想心理狀態，面對公眾或者面對自己，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心理狀態，也就出現完全不同的視野與生活情趣。

《人鬼未了情》的陰陽岐異點就在人鬼重逢的此時悄悄拉出了分界線，傑米是鬼，交的都是鬼朋友，還會呼朋引伴來到家裡聚會看錄影帶，偶一為之也就罷了，天天如此，那位嬌妻不發嗔，夫妻吵架拌嘴是稀鬆平常的事，即使老公做了鬼，還是有許多連老婆都看不慣的生活德性繼續讓老婆叼唸，把閨閣情怨從人間搬到陰陽界，其實，你不得不讚歎明吉拉深刻又尖銳的「人性」觀察，畢竟本性是即使做了鬼也不會變的。

然而，就算舊情難忘，陰陽畢竟難以調和，愛人鬼魂只能讓妮娜的黑夜不那麼漫長，傷口不那麼脆弱，但是她的生活還是要繼續，鬼愛人不能永遠黏纏著她，真實生活中，美麗的妮娜同樣也有其他的追求者，《人鬼未了情》這時就面臨了最困難的愛情難題：真愛是佔有？還是祝福？不能長伴，是否就要鬆手，反贈祝福？生死一別是不捨亦不得不捨，陰陽重逢，其實只是肯定過去的情真與情濃，若要愛人的日子過得更好，鬆手似乎就成了再不捨，也要捨的痛下決心了。

因為不捨，所以妮娜和傑米的生死相別得以從悲劇到喜劇；因為流連不捨，傑米才能體會若是真愛妮娜就得捨得。因為流連，証明愛情已無憾；因為捨得，愛情人生就有了美麗的轉機，《人鬼未了情》最後的揮手相送場景是人鬼殊途的告別式，這是必然的結局，卻讓觀眾既歡欣又有點小小的鼻酸，就在淚水和癡情糾結心緒中讓人看到了安東尼．明吉拉駕馭真情，癡情與深情（呼應片名Truly Madly Deeply）的戲劇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