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藍莓夜：愛上影子

一看到《我的藍莓夜（My Blueberry Night）》裡出現了大衛．史崔森（David Strathairn）飾演的美國警察時，我的心中就冒出一個聲音：「下回有機會見到王家衛時，一定要問他與警察相關的童年記憶。」

我想問的其實只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你為什麼這麼愛拍警察？你從警察身上看到了什麼？」我看到的是人和影子的對話與相戀。

王家衛愛拍警察故事，其實例子不少。至少，我從《重慶森林》裡看到一位四處巡查，會來喝杯飲料，也會坐在路邊攤吃小吃的梁朝偉警察；同樣也，我也從《阿飛正傳》看到劉德華飾演的那位巡警，定時做夜邊巡邏，路邊邂逅了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之後，例行巡邏有了生氣，也懷念著他們共同有過的電話情緣，雖然，也就是那麼一次的短暫接觸。

警察是人民保姆，街頭巡警則是地小人稠的香港一種特別的治安景觀，但是王家衛從來不想拍這些警察在槍林彈雨中辦案的緊張場面，他的警察總是盛裝，卻步履悠閒，慢步梭巡成了他們的共同標記，潛藏在制服底下的是一個個寂寞的靈魂，對人生或愛情的期待，彷彿就被象徵威嚴法紀的警察制服緊緊制約壓縮著，說不出對天涯知音的期盼，時間和生命就在往還梭巡的腳步中蹉跎過去了。

《我的藍莓夜》的大衛．史崔森同樣也是一位寂寞而且心靈受創的警察厄尼，他在距離紐約1120哩（將近1800公里）的小鎮執法，曾經攔下了酒醉駕車的蘇琳（由瑞秋．懷茲（Rachel Weisz）飾演），成就了一段警車與犯人之間的戀情。

但是電影開場時，厄尼與蘇琳已經分居了，厄尼每天都會到餐館吃喝，喝完八杯酒後也不付錢，只是一再地簽賬，然後帶著微醺酒意告訴諾拉．瓊斯（Norah Jones）飾演的麗茲說：「今晚是我最後一次喝酒。」他宣稱自己要戒酒了，但是身上卻有著無數的戒酒白勳章，還戲稱自己是白勳章之王。

失戀後的厄尼已經很少與女性搭訕，他和麗茲的對話一度讓老闆以為掙脫了情海泥沼，有了新對象，只有麗茲懂得他的寂寞，因為他一直懊惱著不能和蘇琳對話，所以也學起麗茲寫起信來，因為他真的明白：「有些事情寫在紙上比較好。」因為他只要見到了蘇琳，就會黏上去，就會干涉，就會打岔，話永遠說不清，事情也永遠理不清。

曾經婚嫁，意謂曾經愛過，蘇琳後才透露婚姻與愛情兩皆褪色的原因在於：「他對我欲罷不能，我很窒息...」他們試圖恢復相遇及相戀時的酩酊情境，彼此都努力借酒澆愁，盼能藉此重燃愛意，但是蘇琳忘了警察釘上酒徒，大概總是難捨難分的，而且酒醉駕車的那一天，她才十七歲，厄尼問她有沒有喝酒，蘇琳事後的回憶是：「我微笑，眨眼睛...誰知道我們會結婚...」

你完全可以想像滿面笑意，瞇著雙眼的瑞秋．懷茲到底有多迷人？大衛．史崔森一見鍾情就被電著了，那一剎那的電光石火，像是魔法師的強力咒語，讓他癡纆終身不得解脫，綑住了自己也困死了情人，但是分居的蘇琳卻依舊在小鎮鬼混，沒有遠離，不也是舊情難捨，所以才欲走還留？她渴求男人放了她，但是遇到了永遠的分離時刻，她才明白自己心中究竟有多在乎，創傷到底會多痛！原來，他們的影子早已分別絡印在對方身上了。

王家衛的愛情現世沒有天長地久，一切都只是片刻的靈光與火花，然而男女心中另外有著不滅的嚮往，等待著知音來撫慰，就算是最後只盼到了殘缺，也有三分甜味，可以沖淡生命的苦澀。《重慶森林》裡的梁朝偉應該不會很黏他那位飛來飛去的空姐女友吧，只是耐心守候著一枚終於會飛回來的風箏；《阿飛正傳》的劉德華甚至連第二通電話都沒等到，根本來不及黏著讓他動心的女人，他的心動只有短短的一個晚上的三分鐘，卻已足以印記終身。

刻骨銘心的記憶就像你的影子，一旦附身，永不離散，大衛．史崔森在《我的藍莓夜》中的這段情就像看不到自己影子的警官，他在長夜留連，徘徊觀望，影子終究是影子，劉德華徜若重回《阿飛正傳》的馬路，或許也會默數與貪戀起自己的影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