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之戰,攻防有戲,李安在《色,戒》中展現了他的繡花細工。
電影觀眾來自四面八方,有人囫圇吞棗,不求甚解;有人吹毛求疵,錙銖必較,專業要顧,通俗趣味也不能少,正是大導演之所以為大導演的所在。
李安的《喜宴》中,有一場郎雄初到紐約,一清早就帶著兒子趙文瑄到河邊快步健身的戲,戲長大約只有二十秒,郎雄在前,趙文瑄在後,背景音樂響起了國樂演奏版本的台灣軍歌「夜襲」。
就算你沒聽出那首歌「夜襲」是台灣阿兵哥行軍時最常唱的軍歌,其實一點不影響你對這場戲的理解,郎雄是軍人,又是爸爸,號令一出,兒子不敢不從,父前子後,亦步亦趨的行進,就說明了父子關係的實況。正因為如此,趙文瑄明明是愛男人的同志,也只能找個女人假結婚,就怕無顏見老爸。
聽得出「夜襲」軍歌的觀眾,自然就更理解電影中的台灣背景,也更理解軍人老爸平民兒子的父子關係,也才會更加明白一向細手繡花的李安,竟然是這麼用心地在二十秒的過場戲中也絲毫不馬虎,專業通俗都能面面俱到。
張愛玲的小說《色,戒》從麻將桌上開始,李安的電影《色,戒》自然少不得把玩麻將經,除了要寫一本麻將天書給工作人員參考,而且請出了專業顧問,表現麻將細節,悄悄在麻將桌上揭露時代與人性印痕,但是麻將國粹畢竟與老外隔絕太深,很難想像老外如何理解「吃」、「碰」的翻譯與實務趣味,更別說從上下家的競合關係上窺見私下流竄的男女感情了。
麻將太深奥,不懂麻將,不懂十三張玩法的觀眾,看起《色,戒》雖然難免少了點會心微笑,卻無損於觀賞趣味。
麻將的第一層次在社交,特別是政治麻將。《色,戒》中的易太太陳沖愛打麻將打發時間,透過牌局接近易太太,探測權力核心,不但是官場文化的精髓,也成為暗殺青年不能錯失的步數。
既然是社交活動,麻將牌友的穿戴排場就是彰顯身份地位的必要包裝,別人披金戴銀,你也不能遜色,一不稱頭,格局就低,所有的富貴、氣質都成了另類競技場,鑽戒大小,布料高貴的話題,讓美術設計更有伸展手腳的玩頭了。
其次則是談吐,有人套話,有人答腔,一來一往,有時是利益輸送(例如有人就問易太太該投資什麼買賣?),有時是拍馬阿諛,有時則是情報蒐集,四方牌友各有盤算,問答之間的眉宇和肢體反應,就訴說著各自心情,剪接的氣韻掌控要能面面俱到,才見功力。
電影中的王佳芝一直輸錢,讓出錢的黃磊同學叫苦連天,這個輸錢小節就有三個層次。首先她是窮學生,本來牌技就不高。其次是政治麻將的精義本來就以迎合為主軸,老贏主人或主客的錢,人家以後就不找你當牌搭子,常輸實屬必要,但要小輸,一旦大輸,就顯段數太低,要輸得恰到好處,看不出放水,才見本事。第三個層次最重要,輸錢的人在乎輸贏,不時掛在嘴上,就讓人覺得見識有限,別無所圖,戒心就低,王佳芝幾回向易先生抱怨跑單幫的錢都快輸光了,就是小女人的撒嬌心情,讓男人更想護衛禁臠了。
最後則是麻將專家的責任了,不打麻將的人未必清楚每張麻將牌都只有四張,一碰就是三張,只剩孤絕一張,易先生打七筒餵王佳芝吃,卻被易太太碰掉,一方面是牌理,另一方面則可以解讀為老公餵食,老婆攔食的主權宣示行動,因此,明知王佳芝要吃七筒,易先生還能再餵第四張七筒給王佳芝吃,那就是千山萬水擋不住的循私放水兼示好了。所以,下一個鏡頭就一定是王佳芝驚喜,易太太瞪眼的心理學圖示了,戲在牌中,懂牌之人,就諳趣味。
當然,另一場牌局中,牌友提到易先生要升部長了,易太太隨即摸到紅中胡牌,高興狂呼,看熱鬧的人以為是一句吉祥話說巧了,看門道的人卻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十三么的大牌胡牌,喜歸喜,戲歸戲,雙層格局都能兼顧,行家也難挑剔了。
權貴人家愛打牌,小康人家也不輸人,王佳芝的姑姑家也不時有牌局,看著王佳芝在亂世中還能去上大學,客串演出的盧燕不禁問了姑姑一聲:「妳還供她去念大學啊?」因而逼出了王佳芝房產已被變賣的家世背景說明。正因為家國殘破,別無可戀棧之情,王佳芝獻色身幹情報,只求來日能直飛英國投靠父親的心情,也就更合情入理了。
打牌非小道,方城學問大,從一場接一場的牌局中,就可窺見李安的繡花細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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