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的演出都要打造一副新面具,展現不同的內在與氣質,是好演員最艱困的挑戰,唯有忘掉過去熟悉的,已經寫進DNA之中的擅長慣性,才能有全新的風采,這一點,梁朝偉很懂,而且每一回都把自己的往日記憶清洗得很乾淨。
《色,戒》中的梁朝偉最大的成就在於他找到了一副專屬於易生先的面具,那張臉不曾在其他電影中出現,陌生,反而是他最有說服力,又迷人的新動能了。
梁朝偉在《重慶森林》中是隨遇而安的警察;《悲情城市》是清純的啞吧青年;《東邪西毒》中是黯然蕭索的殺手;《海上花》是長三書寓的尋芳書生;《暗花之殺人條件》是無惡不做的惡警察;《花樣年華》是中年寂寞的情場浪子;《無間道》是消沈又憂鬱的臥底警探;《傷城》是心懷悲壯的復仇客…角色或許不一,詮釋的方式或許不一,但是電眼閃爍,似笑非笑之間都有著憂鬱情思,惹人疼惜。
但是,《色,戒》中的梁朝偉,讓我們在他的臉上看到不一樣的線條,那是剛硬和絕望交錯的紋路,那是堅硬而又殘忍猙獰的烙印,一切只因為他是特工。
情報特工的特質就是想得比別人多,做得也比別人多,他不能相信任何人,卻要全力挖出人的隱私,無情,成了他的生命印記,轉換成臉上的法令紋,也就格外冰冷,而且兇狠。
想得多的特工,清楚明白周遭每個人對他的意義和功能;做得多的特工,則是喜怒不形於色,不求任何人的理解,不能讓任何人看透,不重複去同一家店,只准他洞悉每個人,不能讓任何人掌握,成為他至高無上的求生準則。
從初識王佳芝開始,他就像精明的獵人一樣,冷眼旁觀,沒有行動,沒有示意,看似晾在一旁,其實是早已繞行聞嗅,等待著攻擊發起的突破點,他的心動沒有寫在臉上,讓人看穿了,他就遜了,就呆了。明明心動,卻不行動,直到別人蠢動,他才直打要害,那根本就是孫子兵法所謂「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的人間實踐了。
用兵法談戀愛,他自是百戰百勝,而且一切只能任他啟動,別人不能做主,這也是他釣上王佳芝的第一次幽會,一定得那麼殘暴激烈,那是只准他征服,不容對手反抗的威權展示。
這也是他對闖入書房,看到他燒毀資料的王佳芝會那麼疾言厲色,警告她以後不准再進來,那是豺狼才有的自衛天性,但是隨著他的心防逐漸鬆動,他臉上的線條也逐漸鬆弛,才有王佳芝可以用枕頭蓋住他的臉,壓在他身上,恣意做愛的主客易位;也才有走進珠寶店,看著女人陶醉在鴿子蛋鑽戒的表情時,志得意滿地暗想著:「她是真的愛我的。」然後,再聽到「快走」,才似五雷轟頂,豁然明白,快步下樓,飛躍上車的逃命。
《色,戒》中的梁朝偉示範的演技是從上妝到卸妝的各種可能。
官場上扮特工,原本就是粉墨登場的上妝秀,夾處在中日戰爭的血仇縫隙中、捱受著重慶和南京政府的矛盾鬥爭,不粉墨,難以遮掩內心的驚惶與無奈,那是大環境的肅殺。
從征服女人到愛上女人,則是小兒女的征戰,驕傲男人的耍酷釣鈎,也是一種油彩,原本無情的臉蛋,原本僵硬的法令紋在女人的肉體上逐步鬆動,則是另一種缷妝的過程,正因為他缷了妝,露出本色,才會讓女間諜有了愛情的觸動,亂了始意。
等到暗殺不成,副手等他簽署槍決令時,則是他重新粉墨的開始,只是頭髮亂了,油彩花了,心思散了,回到王佳芝房中, 撫物思人,妝不成妝,只能交代上前探詢的易太太陳沖別亂說話,剩下的戲只能讓一向只能旁襯輔佐的易太太陳沖獨自去演了。
不是那張新面具,《色,戒》中的梁朝偉不會那麼陌生,但是伴隨他缷抹起伏的粉墨人生,卻也具現了中年男子的欲求獸性與不泯人性,就在人獸之間,梁朝偉殺出了一條新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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