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看公共電視的「世界巨人」系列影集中的電影導演篇,其中有一幕是義大利電影城內,一群工作人員一字排開,順著時間差轉起滾筒,滾筒上帶著一條條的布 幅,滾筒一轉,原本平靜的布面一上一下就成了起伏波浪,畫面上此時轉到了一旁拿著導演筒的人,高聲一聲:「開拍!」攝影機膠捲就開始轉動了。
那位導演就是鼎鼎大名的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
費里尼一輩子就愛在義大利電影城(Cinecittà Studios)內工作,他偏愛美術搭景,所有的夢想和人生都可以用搭景完成,攝影棚不但可以幻化成海洋,攝影棚可以幻化成所有事物,電影城的技工也最愛 玩布幕天片的遊戲,明明是要拍攝乘客坐火車出遊的戲,現場只要演員坐到車廂窗子旁,然後技工就在窗外轉動著一大綑的風景布幕片,其他技巧則來輕幌車廂,於 是只見窗外風景滾動,就好像車子行經了原野森林。
窩在攝影城打造風景,主要是避免不可測的天候和其他意外狀況與危險,也省去了大批人員舟車往還的交通費用,攝影棚不但是大導演圓夢的夢工廠,也是製片節省開銷的夢天堂。
28日晚間參加了《完全費里尼》影展的開幕首映禮,第一部放映的作品是費里尼1973年的經典名作《阿瑪訶德(Armarcord)》,就讓我撞見了費里尼偏愛攝影棚拍片的實績。
《阿瑪訶德》在義大利文的意思指是的「我記得」,費里尼的拍攝動機就是想要紀錄自己的青春往事,重現1930年代的家鄉里米尼父老的生活情貌,全片的結構是由一則接一則的往事片段拼組而成,看似零亂無章法,卻是義大利樂天知命民族性格的具體展示。
其中,最富哲思的一段戲是小鎮父老都搭上舢板小船划行出海,不為旅遊,也不是去捕魚,而是聽聞國家打造了一艘有史以來最巨大的豪華輪船即將行經外海,於是大夥就出海守候迎接。
無人確知輪船何時經過,但是大夥寧願守候在海上,困在月黑風高的海上,等待一個夢想的來臨,夜深霧重後,燈火通明的巨大輪船終於出現了,小鎮父老無不起身 歡呼。眼尖的影迷立刻就會發現,那艘輪船其實只是一面超大景片,雖然船行過處會有浪花四濺,其實都是人工噴灑水花的結果,就連舢板小船海的海面波濤,其實 也只是布條道具打造的錯覺。
在那個沒有動畫特效的年代中,費里尼就用這種棚內搭景的方式實踐了諸如此類的奇觀夢想,多數影評人看到這場戲時都認為費里尼的弦外之音是要開脫義大利人的 歷史罪惡,他認為多數義大利人都是愛喳呼,對政治口號其實不求甚解,因此當年才會盲目追隨墨索里尼法西斯政權,挑起世界大戰。輪船成了國家的象徵,人民則 像是熱情的啦啦隊,《阿瑪訶德》的這場戲伏有政治寓言。
寓言許可多元解讀,奧秘自在人心;但是,我卻在《阿瑪訶德》中看到了寫實與夢想的拔河。
這場戲唯一的外景就是多艘舢板往外海划去的遠鏡頭,人與海,舢板與輪船,全都是棚內造景建構出來的錯覺。戲雖假,情卻真,《阿瑪訶德》無意寫實,卻能透過近似荒謬與瘋狂的美術造景,實踐了導演心中想要表述的創意。
就像費里尼的回憶錄「夢是唯一的現實」的書名所指出的,夢中的世界看似不合章法,邏輯天馬行空,卻能說出人心潛意識的真實欲望;電影世界看似夢幻不寫實,卻在乖謬的造景中,包含了更多元更豐富的生命象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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